30 Chapter20 末路

幸運處刑,命運棋盤。

一霎那,時間與空間同時化作定格的膠片,四面八方的聲音完全消失,周身的場景變換作視野中飛速倒退的洪流。

咚。

運動鞋踏上了黑白格子相間的地面,苗木撥開落在他頭上的王冠,扯下身上厚重的純白色披風,視線越過周身排布整齊的白色機器熊的陣列,在另一側黑色熊的最後方找尋到了唯一的一抹亮色。

狛枝凪鬥盤膝坐在地上,肩頭一件與他款式極為接近的黑色披風迤逦于地,他低着頭,一頂鑲嵌着很大紅寶石的黑色王冠斜斜戴在頭上,淩亂的白發遮覆住了他大半張臉。

你為什麽會離我這麽遠啊?

你為什麽不再看着我了呢?

你這樣……豈不是連我的聲音都無法傳遞過去了嗎?

“狛枝、狛枝前輩——”

他邁開了奔跑的腳步。

那一刻,一切宛如重啓,世界重新開始運轉。

随着他邁出的步伐一同亮起了信號燈、并且開始移動的機器熊不分方向地胡亂沖撞,白與白只是普通的碰撞,黑與黑也只是普通的碰撞,而當黑與白交彙于同一處的時候,情況就變得不一樣。

在苗木的身後,一只黑熊忽然沖上前抱住了一只白熊,從那只黑熊的腹部位置突然刺出一把電鋸。

“嗞——突突突突突!!!”

鏈鋸令人頭皮發麻地瘋狂地轉動起來,在鋼板光滑的側面可以看見支離破碎的白熊身上各種零件殘片随着機械振動在電火花中四處崩落,還有因身體瘋狂抖動而顯得好似在狂舞足蹈的黑色機器熊,模糊中那面部塗畫的惡鬼笑顏仿佛化作了真實的獰笑,陶醉上演着一出可怕的荒誕戲劇。

“礙事——別擋路!”

苗木推開正擋在他道路前方的一只黑熊,搖搖晃晃的機器熊撲倒在一邊的格子上,翻過身,身軀上的顯示屏閃過一行鮮紅的大字:

“判定:白色皇後進攻有效,啓動士兵自毀程序。”

側邊轟然而起的爆炸聲震得苗木的腳步一個踉跄,他看也不看,只一味朝前方奔跑,向着視野中唯一的重要之人伸出了手——

為什麽不看我了?

你看看我。

你給我看過來啊!

“——凪鬥!!!”

狛枝凪鬥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他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苗木誠的身影。

“苗木君。”

他嘴唇翕動,發出的聲音或許只有自己才能知曉是在呼喚什麽,沉默半晌,他忽然笑了一下。

“吶,狛枝前輩,像是幸運這種說不清看不見的才能,也會有厲害不厲害的分別嗎?”

“嗯?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突然想到的啦……因為覺得狛枝前輩總是遭遇很神奇的事故,怎麽說呢,有時候會有種實在太離奇了而感到十分佩服的心情。”

“噗,哈哈哈哈哈。”

“笑什麽啊!”

“哈、對不起,忽然就想笑了……唔,要是這樣說的話,在某個程度上我倒是蠻自信絕對能在運氣上壓倒苗木君的,嗯,應該。”

“啊——狛枝前輩竟然承認了!我早就知道!”他氣餒地趴在桌上。

“诶诶?別那麽喪氣嘛——”他笑着安撫自己的戀人後輩,“話還沒說完呢。在某個程度上,我就是拍馬也不及苗木君擁有的強大幸運哦。”

“聽不懂TAT,一點被安慰的實感也沒有……”

“哈哈哈哈。”

狛枝凪鬥曾經偶然在他的研究導師的學年報告上看到過這樣的一句評價:對于我負責的這名學員來說,運氣已經可以說是一種實際被他擁有的力量,只要是他的意志所強烈希望達到的結果,這種力量就會不擇手段地幫助他實現目标,就像被他握在手中的一把沒有刀鞘也沒有刀柄的利劍一樣。

他曾經對這評語一笑置之,因為他并不覺得他擁有的幸運都是盡如人意的。

每個人都會産生欲求。有時候只是一個很尋常的動念,就比如喉嚨幹渴,想喝水,然而實際的結果卻變成了意外的事故将飲料機徹底報廢,裏面儲藏的所有飲料全部都跑了出來。

沒花一分錢就解決了問題是好事,但卻造成了更大的損失,這固然對狛枝凪鬥本人來說沒有影響,但這是他所希望的結局嗎?

明明就只是花費一枚50日元的硬幣就可以得到滿足的需求而已,從社會整體的角度來看,區區他一個人得到的幸運根本就無法填補不幸的空缺,不僅稱不上是零和交換,甚至只能算是負面的體現。

狛枝對這種程度的才能嗤之以鼻。

然而最諷刺的是,時至最後,能讓他可以毫無畏懼地立身于此處,面對腳下幽深得望不見盡頭的黑暗淵蔽與對岸已然遙不可及的希望曙光,從心底裏真正相信并依仗的力量,竟然還是幸運。

或許這就是終結。

他禁不住這樣想。

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憤,真正的狛枝凪鬥早已死于兩年前的那場絕望的大火中,被埋葬在被苗木誠所遺失的那段記憶中。至今還在茍延殘喘的不過只是凝聚了一腔執念的行屍走肉,可笑地追逐着再也沒有資格追逐的光芒……呵,真是難看啊。

應該還有一點不甘。

他微笑地看着苗木誠一點一點拉近兩人的距離,眼睛深處流淌着十分寧靜的波光,忍住了內心驅使自己做出什麽更加可怕事情的欲望。他很清楚他對自己的吸引力,就像蛇果之于亞當與夏娃,一種源自本能對自己所殘缺部分的迫切渴求,哪怕知曉會萬劫不複也無法停止,苗木誠是他心底裏最難以割舍的人。

狛枝凪鬥是個距離感很強的人。

也唯有他,每當他靠近自己領域的範圍,全身無數的細胞都開始興奮起來,密密麻麻地訴說着思念的愛語,吵鬧得狛枝都有些昏了頭,每次見面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拼盡所有的理智才能阻止過于滿溢出來的沖動。

如果這就是終結。

那麽,這就是他所選擇的終結,這就是由你來實現的終結。

“我還真是幸運啊。”狛枝這樣低低自語了一句,撐膝站了起來。

西洋棋的規則,其實也并不算太複雜。

黑白棋各據一方,不同的棋種擁有不同的移動規則,白棋先行,輪流行棋,車直走,象斜行,馬走日,士兵直走斜吃。

而最為特殊的棋子有兩種,一種是不能越子但能夠向所有方向走棋的皇後棋,一種是棋子本身的存亡直接決定游戲勝負的國王棋。

我想拯救你。

我想拯救你。

宏大的棋盤,荒誕的征戰,你與我在咫尺的距離間目光相接。

“不要、不要放棄——”

撕心裂肺的呼喊中帶出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悲泣,苗木眼見狛枝的身後不知何時站立了一只舉起巨斧的白熊,一時之間連瞳孔都放大了,臉上的表情因極度的驚恐而顯得有些扭曲。

“不用擔心,苗木君。”

脫口說出這句話的狛枝,臉上帶着一如往常的放松神情,有些慵懶和惬意,甚至有幾分萬事不過心的随性與淡漠,灰綠色的瞳孔中只專心致志地倒映出苗木誠一人的身影。

“無論發生了什麽,我永遠不會放棄希望。”

不顧身後的白熊被一只駕駛着古怪戰車的黑熊撞成碎片,他在爆炸的氣浪中張開手臂,濃烈的黑煙掩不去那雙笑意盎然的眼眸,在勁風中熠熠發亮。

“只要我還能感受到如此光輝明亮的瞬間,我就不會跌入死的絕望中去。這一瞬希望帶來的光明将會打敗無窮無盡的黑暗,成為我的永恒。”

狛枝凪鬥邁前一步,将苗木誠接入懷中。

“警告:黑色國王不可走入被白方控制的格子,‘送王’違規。”

“警告:黑色國王不可走入被白方控制的格子,‘送王’違規。”

“警告:黑色國王不可走入被白方控制的格子,‘送王’違規。”

“活下去,苗木君,帶着我的幸運和希望一起,你必須活下去。”

“判定:三次警告‘送王’違規,黑方判負,執行黑棋抹殺程序。”

瘋狂奔逐的黑熊忽然都發出了故障一般的聲音然後停住了動作,一切都只是在轉瞬之間發生的變故,場中就從勢均力敵的厮殺變為單方面的屠戮。對苗木來說也是這樣,被用力擁抱的感觸猶然殘留在神經末梢,後一秒他就已經被用力地推開。

他徒勞地伸長手,在越發遙遠的距離中,狛枝安靜注視着他踉跄跌入一次爆炸中破開的地面空洞,唇角帶起一抹笑容。

“是我贏了。”

在苗木誠被黑暗吞噬神智前最後的視野裏,狛枝凪鬥就是帶着他那一如往昔的溫柔微笑,被一只格外巨大的白色機器熊鉗住身體,然後,就像是真實的野獸在進食一般,他被塞到了鋼鐵野獸的嘴裏,在一陣令人心神俱裂的絞裂聲中,黏稠的鮮血溢出巨熊的喉腔,沿着純白的外殼流了出來。

——《希望通感》上部,完

當塵封已久的門扉終于開啓,久違的陽光沐浴周身。

他和他的同伴們一起,久久地注視着遙遠的天空。

無法訴說當時的心情,那一瞬,如同時間從四面八方匆匆掠過,大潮早已褪去,幕落也有幾回,他們的戰争終于步入尾聲,眼前唯餘雲開霧散,朝霞天光。

其實,戰勝絕望并沒有帶來想象中的輕松感,抑或什麽成就感,甚至只是更加沉重卻又不知該去往何處的背負,一種微不可查的空虛與迷茫。

巨大的幸福并未如期而至,偶爾的幸福也是短暫,最後留給他的,大概也僅剩向未來邁步的一個選擇了。

經年一場華胥大夢,大概也是從這時候真正結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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