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王雱得知他爹回來了, 先拉着人上上下下地打量, 瞅瞅他眼睛有沒有發紅, 甚至還想讓他爹張開嘴巴給他看扁桃體發炎沒。遭王安石拒絕之後,他改為拉王安石先去搓個澡, 口裏自有自己一套說法:“你剛從疫區回來, 身上肯定不幹淨,得先洗過澡才能去見範爺爺和妹妹她們。”

那老的老、小的小,免疫力可都不強!

王安石被王雱給說服了, 爺倆一起洗過澡才去尋範仲淹說話。王安石面對範仲淹時總是一本正經, 彙報公事時更是嚴謹得很, 王雱搬了張凳子坐在一邊,仔仔細細地聽他爹和範仲淹一來一往地讨論着這次疫情。

王安石走訪鄉野的經驗不少, 很快和底下的人拉進關系,沒下去多久便得知一位隐居山野的大夫治療這眼疾很有一套。王安石再次發揮“三顧茅廬”的毅力, 可算是打動了那位大夫。

那大夫雖然無官無職,态度卻專橫得很,他把王安石帶到一處古井處, 說着泉水名甘泉,以甘泉之水配藥能藥到病除, 只是他年紀老邁,體力不支,汲不動水。

王安石二話不說便接過井繩, 一桶一桶地往上汲水。但凡有人要上前替換王安石, 那大夫便表示今天不治了, 改日再來。是以這些天來有多少病人需要藥,王安石便汲了多少水。

到今日那大夫才對王安石說:“你走吧,剩下的病人我自會治好。”

王安石還不放心:“您年老體弱,豈能讓您勞累?”

大夫道:“自有人替我汲水,用不着你操心。”

王安石這才得以回來禀報疫情。

王雱聽王安石說完這麽一段,不由上前扒拉開王安石的手查看。

王雱心裏既慶幸又心疼,慶幸的是若去的是範仲淹,那古怪大夫怕也會這樣刁難,範仲淹的身體哪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心疼的是他爹這雙手本是用來拿筆的,如今掌中卻有幾道井繩磨出的印記,可見這幾日王安石汲了多少水。

王安石擡手拍拍王雱的腦袋,示意他坐回一邊去,別妨礙他與範仲淹說正事。

王雱哼哼兩聲,正事什麽的他才不愛聽!

王雱一溜煙跑了出去,找藥堂尋大夫讨藥去。雖然是男兒大丈夫,手不必嬌養着,可王安石一回來肯定又該化身工作狂魔,天天拿筆杆子批公文,不上藥哪行!

王雱讨到了藥,回家與吳氏說了這事。吳氏心疼極了,等王安石忙完後立刻拉他坐下,帶上小妹給王安石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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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沒幹過多少粗活,回來後拿筆都有點抖,可他是堂堂男兒哪裏能因為這點小事就喊疼,所以他本來準備忍忍就算了。被吳氏強拉着要上藥,旁邊還有個女兒噙着眼淚給他手掌吹氣,安慰說什麽“吹吹就不疼啦”,王安石沒奈何,只能瞪向在一邊笑得樂呵的兒子。

王雱一點都不怕他。

這叫什麽,這就叫以柔克剛啊!

吳氏給王安石上完藥,和王安石提起曹立去了開封的事。吳氏道:“那孩子還那麽小,我真不放心。”

王安石看了王雱一眼,說:“那孩子心志堅定,進退有度,往後肯定會有大出息。”

吳氏點頭,又和王安石商量起找新書童和随從的事來。如今他們家中寬裕了,不僅王雱身邊該跟人,王安石身邊也該有個人跟着,幫着處理一些雜務。王安石想了想,便道:“行,你拿主意。”

青州牙行的人比當初鄞縣牙行要活泛多了,第二日一聽說王安石家要雇人的消息便帶了人上門,一溜排開,男的女的都有。吳氏留了個廚娘,又把廚娘的男人也雇了,還和在鄞縣時一樣。小妹也能到處跑了,吳氏還挑了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跟在小妹身邊伺候。

至于王雱身邊的人,吳氏準備挑兩個,可挑來挑去都覺得不适合,不是年紀太小就是年紀太大,不是長得太胖就是長得太瘦,不是太會來事兒就是太木讷。

王安石回來時,青州牙行帶來的人都換了三批了,擦着汗詢問吳氏到底想要什麽樣的。

王安石無奈道:“有你這麽折騰人的嗎?又不是挑媳婦,你還要求高矮肥瘦全按着你想的長?”

吳氏說:“總不如曹立好。”

王安石道:“曹立剛來時你也不滿意。”吳氏什麽都好,就是對王雱這個兒子太溺愛。這大概也是天底下許多慈母的通病,還是治不好的那種。

王安石叫牙行把最能打的兩個挑過來,合同一簽了事。聽王安石這麽一提要求,牙行那邊立刻懂了,麻溜地給王安石帶來一對兄弟,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家清白,只因家中母親有重疾才想出來賺些藥錢。若論能打,十裏八鄉的人都比不得這兩兄弟,要緊的是還有孝心,品行端正,就是兄長有些結巴,弟弟又好說好動了些。

王雱去範仲淹那野了一天,還不曉得吳氏給家裏挑了好些人呢,回到家一看,自己書房門前杵了兩少年,都生得挺不錯,一眼看去挺順眼的那種。

王雱腦子稍稍一轉,便知道這兩個長相相仿的少年是吳氏挑來給他當随從的。他笑着邀請兩人進了書房,問過他們的姓名,才知看起來老成些的是兄長周文、看起來活潑些的是弟弟周武,名字倒是起得挺響亮。

王雱問周文周武:“讀過書嗎?”

周文周武對視一眼,搖了搖頭。縣裏的縣學也收學生,只是他們一來沒錢去蒙學開蒙,二來只由病弱寡母養大,能下地幹活之後便下地幹活去了,哪有閑工夫去讀書識字。若不是急着要錢,牙行那邊又說這家人是府衙中的,給錢十分爽快也十分公道,他們也不會把田地留給長兄耕作,相攜出來“應聘”。

王雱點點頭,又問了些問題,摸清了這兄弟倆的底。第二日,王雱一早起來,周文周武已在門後候着了,王雱帶他們去尋了柳永,又和柳永一塊去找範仲淹耍太極拳。

周文周武冷不丁見着了知州,誠惶誠恐地跪了下去。對這年頭的百姓而言,縣令就已經是天大的大官了,更別提知州!

範仲淹擺擺手說:“既是跟着阿雱的,往後不必行如此大禮。”

王雱領着兩個老的、兩個小的晨練完畢,将小妹和新來的小丫鬟送回家,自己則領着周文周武去城中一處醫館尋大夫去周家。

大夫知曉王雱是王通判之子,又很得範知州的喜歡,斷沒有推拒的道理,爽快地答應出診。

見周家兄弟有些發愣,王雱道:“你們要跟着我做事,自然要了了你們心裏的牽挂。”

周家兄弟對視一眼,把王雱和大夫領到家中。周家兄弟的兄長比他們大幾歲,已經娶妻了,妻子有些潑辣,但心地還不錯,伺候起周母來也盡心。

當初他們父親早逝,周母艱難生下一雙雙生兒,是周家長兄又當父親又當兄長辛苦地與周母一起将兩個弟弟拉扯大。兩個弟弟要出去找活幹,周家兄長起初一直反對,直至去年遇到水災,家裏越發吃緊,周家兄長見家中幾口薄田根本養不活一家老小、母親又日益病重,才松了口——到城裏做活好歹能填飽肚子。

周家兄長是個敦厚的青年,又黑又瘦,氣度卻不差。見兩個弟弟回來,他忙問:“怎麽會來了?是不是辦錯了什麽差事?”質問完了,周家兄長的目光又落到兩個生面孔身上,“這兩位是?”

周武口齒利索,簡單地介紹了王雱的身份,說這是他的新主家,又告訴他兄長另一位是大夫、是王雱出錢給請來的。

周家兄長道:“你們才剛簽了契書,什麽活都沒幹,難能讓你們主家幫忙請大夫?”

王雱沒等周文周武辯駁,先開口道:“人命要緊,不必計較那麽多,就當是從他們的月俸裏扣除好了。”

周家兄長也記挂着母親的病,當下便引着大夫入內。

周母的病擱在城裏,其實沒甚要緊的,不過是本身體質虛弱,又染了些風寒,可惜村中沒好大夫,病了只曉得按土方煮些藥草喝,那些土方不對症,越吃病越重,這才導致周母卧病不起,甚至有了性命之憂。

大夫開了藥方,又給周母做了針灸,沒多久周母便有了吐意,被周家兄弟扶着去大吐一場,把積在身體裏的穢物都吐了幹淨,身體便通暢多了。

大夫又叮囑周家嫂子讓她這幾日給周母吃些清淡些的。

周家嫂子是個爽利人,一口應道:“大夫您放心,咱家裏便是想吃葷的也葷不起來。”

大夫無言以對。

王雱正在周武的陪伴下溜達着看牛看雞,還閑着無聊抓了把草料喂羊圈裏養着的羊。轉悠了一圈回來得知周母無礙,便差遣周武跟着大夫回去抓周母這幾天要喝的藥,自己慢騰騰地在田埂上挑揀着幹淨的地方落腳。

周文謹記着吳氏的話,一步不離地緊跟在王雱身後。

走出一段路,王雱見路況平坦多了,也沒什麽泥濘,轉頭與周文閑聊起來:“你有個很好的嫂子。”家中有個重病的母親,家裏上下卻收拾得妥妥帖帖,耕牛養得很健壯,還養了羊和雞,要做到這些,光憑周家兄弟是做不到的。

周文道:“嫂、嫂子很好。”他臉長得比周武方正一些,偏卻有口吃的毛病,若非王雱是他們主家,又剛請了大夫到他們家替他們母親看病,他可能根本不會開口說話。

王雱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周文聊着,周文說的話多了,雖然還是結巴,聽着卻自然了不少。

兩個人回到城裏,王雱打發周文去校場和那些差役們一起訓練,自己則去範仲淹那邊讀書。下午周武紅着眼回來了,二話不說前跪到王雱面前重重一拜,才說他母親喝過藥後好多了,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了,說着眼淚便簌簌落下,想是想起了這些年他們一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日子。

王雱擱下書把周武扶了起來,等周武哭夠了才讓他去校場找他哥。

兄弟倆一見面,又是抱頭哭得稀裏嘩啦。

範純禮也和王雱一起讀書,等周武走遠了,他才細問王雱是怎麽回事。聽完周家的情況,範純禮嘆氣:“天底下這樣的家庭不知凡幾,我們幫得了一家,幫不了千千萬萬家。”

在城中做事,範純禮事事順遂,感覺做什麽都很容易。可前些天跟着王安石到底下走了一遭,範純禮才知道父親少年時雖也艱苦,但到底有機會讀書、有機會科舉,而底下許多人一輩子大字不識,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生病了忍一忍便好,忍不過便随便挖了個坑埋了。

範純禮越發覺得自己能做的事太少。

王雱說道:“看見一家便幫一家,看見兩家便幫兩家,盡力做力所能及的事,自認問心無愧就好。”

範純禮聽了,點頭認同王雱的話。他埋頭看了一會兒書,沒看進去,又忍不住問王雱:“那你覺得我眼下可以做些什麽?”

面對範純禮這只迷茫的小羔羊,王雱怎麽忍心讓他失望呢?王雱拉着範純禮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通,範純禮眼前豁然開朗,合上書對王雱說:“那我這就去州學那邊一趟。”

傍晚王雱回到家,打發周文周武去沖個澡,自己也領着小妹洗手等吃飯。雖說家中有請廚娘和小丫鬟,但兩個小孩還是習慣分工,王雱負責端菜,小妹負責端飯,把飯桌擺得滿滿當當等王安石回來。

王安石一到家,被王雱推着去洗了手,坐定,睨了王雱一眼,說道:“你又撺掇你師兄去做什麽了?”

“沒啊。”王雱一臉無辜,“我早上去了趟周家,回來後認認真真在範爺爺那邊看書呢。”

王安石才不信他。

要不是王雱撺掇,範純禮無緣無故怎麽會跑去和州學學官說什麽“做學問不能埋頭苦讀,要多出去走動走動,了解了解民生民情,落筆才不至于貧乏空泛”。

範純禮是範仲淹之子,學官一聽便覺得這是範仲淹的意思,連忙主動寫了個方案上來,說要安排生員們下鄉、讓他們都去村學磨練磨練。

各縣縣學還好,師資跟得上,村裏就不一樣了,有時候幾個村合用一個村學。真正有學問的人也不會長留在村中,留下的大多是只粗淺識得幾個字、囫囵着讀了幾本書的“讀書人”,想随便混口飯吃而已。

王安石一看到這“下鄉計劃”,立刻想到了自家兒子。範純禮那孩子他是知道的,老實,沒那麽多花花腸子。

王雱死不承認,王安石也沒法子。第二日他拿着這“下鄉計劃”去與範仲淹讨論,範仲淹覺得可行,當初胡瑗改革太學時,其中一個變革之處就是要讓學生出去游歷一段時間。

王安石說:“只是不知道這些生員願不願意下去。”州學生員都是天之驕子,個個都是沖着科舉去的,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範仲淹說:“這一點阿雱也想了個主意,讓我們分別到州學、縣學裏面開‘動員會’。”範仲淹已經開始構思演講稿了,盡可能地鼓動那些今年不必參加秋闱的人都行動起來。範仲淹自己就是帶過學生、搞過學院的人,也曾經在邊關直面西夏戰局,不管煽情還是講道理都很在行。

王安石罵道:“昨天我說是那小子出的主意他還不承認,到你面前倒是老實了。”

“也是因為我對純禮比較了解,純禮瞞不過我。”範仲淹笑道,“州學這樣辦,下頭的縣學也這樣辦。我準備過一陣子貼出公告,往後縣學州學招生優先招收曾在村學任教的,最好能逐漸形成定例。”

這些小年輕天天埋首書堆,也不一定能讀書什麽大才能來,還不如多利用起來,盡量提高各村的“開蒙率”。

王安石點頭。

現在學官這麽做只是看在範仲淹的面子上,只有形成定例才能長久地實施下去。

王安石認真拜讀了範仲淹的“演講稿”,啓發頗大,也按照自己的風格寫了篇請範仲淹斧正。兩人你來我往地交流,算是确定了動員會上要說什麽。

王雱悄悄窺看了兩份“演講稿”,搖了搖頭,對後世的孩子們感到憂心:看來這九年義務教育又多了兩篇相映成趣的新課文,還是得背誦全文的那種,可憐啊~

接下來範仲淹與王安石分頭到州學、縣學激情演講,王雱又讓胡管事準備好“施工隊”,準備到州學縣學村學裏頭搞黑板。在方洪的努力下開封那邊的大小學院都普及了黑板粉筆,粉筆的生産也已經進入正軌,多供給青州一州不算難。

範仲淹曾去“培訓班”那邊體驗過黑板粉筆的好處,撥了專款給胡管事負責搞好這一塊。自己人歸自己人,該給的錢還是得給的,青州也不算窮,為了教育給得起!

王雱把能管着自己的人都支去忙了,自己逍逍遙遙地玩耍了好些天。這天一早,周家嫂子就領着周母前來拜見吳氏,說要多謝王雱請大夫救周母。

吳氏這才曉得兒子還曾帶着大夫到周家去。兒子心善,吳氏自然是高興的,忙免了周家嫂子與周母的禮,邀她們坐下說起家常來。

王雱才從柳永那邊回來,見了周家嫂子與周母,也正正經經地坐下,對她們道:“我正想讓周武回去尋你們呢。”與周文周武熟悉之後,王雱才曉得周家兄長也是讀過村學的,後來為了養活兩個弟弟才沒接着讀書。周文周武知曉兄長為自己放棄讀書,便也都不願入村學。

去年他們家那點薄田遭了災,本就不怎麽好的田地變得愈發貧瘠,今年栽下去的莊稼長得也不怎麽好。王雱給她們想了個營生,只是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做,若是能做成,一個夏天賺的錢便夠他們幾年收入了。

這營生也簡單:賣冰棒。

王雱琢磨了一下,弄個模子,搞個簡單包裝,她們沿街兜售一下,不費什麽事。

那硝石制冰的方法上回他們試過了,能用。硝石還可以循環利用,成本就是點水和糖,不貴。要是她們覺得有賺頭,想擴大經營,盤個鋪面研發更多口味,兼賣些冰鎮酸梅湯什麽的都不成問題。

到時賺夠了錢,周家兄長想念書也行,想多買些田地也成。

周家嫂子聽了王雱的安排,紅着眼起身要給王雱磕頭,幾乎要喜極而泣。

吳氏忙攔住她,說道:“你可別跪他,他還小,你年長他許多歲,受不得的。這小子什麽都不多,就是鬼點子多!”

周家嫂子擦掉眼角的淚:“點子再多,也沒人會白拿出來給別人。”

吳氏勸了幾句,才把周家嫂子和周母勸回去。等人走了,吳氏問王雱:“這冰棒真能賣得好?可別讓人賠了本錢才好。”

王雱笑眯眯:“我讓柳先生撺掇他那些個紅顏知己多到勾欄唱唱曲兒彈彈琴,頂着大太陽出來看表演的人多了,買冰棒的自然也多。放心吧,一準能成。”

炎炎夏日如期而至,範仲淹和王安石跑完幾場演講、與各縣名流雅士開完幾場文會回來,發現青州城內的勾欄變得極其熱鬧,大熱的天還有一堆人圍着。

再走出一段路,王安石兩人都發現有些不對:往來的男女老少怎麽都拿着根棒狀的東西在舔食?

烈日當空,天氣酷熱,那棒狀的東西卻白得像雪、瑩亮如冰,還冒着絲絲涼氣!

男人們口一張,咔擦咔擦咬兩口,表情十分舒爽;婦人以手帕掩着,斯斯文文地小口舔咬。小孩子們則沒那麽多講究,舌頭直接伸出來,一下一下地舔着那雪白的冰棍兒,眼睛半眯着,一臉的開心。

王安石與範仲淹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對方眼底的意思:那小子又趁着他們不在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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