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掙錢養自己

葉秋彤蹲守一早上,終于堵到了未來的衣食父母,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身未到聲先至:“您好,邱大財——才……才子。”

她靠近之後,看清了那個從門裏踱步出來的男人,很是詫異,也是她腦瓜反應快,嘴上立刻拐了個彎。

邱子石是個清清爽爽的年輕男子,月白色大袖長衫,腰間束着軟緞帶,頭上的青玉小冠和身上墜着的玉佩顏色遙相呼應,一身讀書人的打扮看起來斯文俊逸,不像地主老財,倒像個山水詩人。

葉秋彤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他腦補成一個身形矮胖粗壯,一臉橫肉,腦門油膩發亮的中老年財主。

跟班們以為是個要飯的,立刻沖到前面推開了她,大聲呵斥:“哪裏來的小無賴,快滾,離東家遠些。”

葉秋彤心裏雖然氣他們狗眼看人低,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陪着笑臉解釋:“誤會,誤會,幾位大哥,我是葉金來家的童養媳,來找邱大老板談些事情的。”

邱子石淡淡地打量了幾眼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你是葉金來家的?找我什麽事?”

葉秋彤努力平靜了下來,這位才是真正面試自己的大老板,要不亢不卑才行,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東家,我是葉金來家的童養媳葉秋彤,我爹出事之後卧床幾個月,家中積蓄尋醫問藥花費殆盡,我想起爹爹在世時常常提起您宅心仁厚,故而想來您這裏尋點事情做,我也會算賬的,您看能不能讓我去賬房做點小活。”

“你會算賬?”邱子石頗為意外,這年頭女子會算賬的可不多,想起當初葉金來的本事,他問:“可會打算盤嗎?”

葉秋彤正自信滿滿地想說“會算賬”,聽他後面的一問又心虛了,只得老老實實道:“我不會打算盤。”

邱子石略微帶了些惋惜的語氣:“你爹當年是雙手打算盤的,算出來的賬目分毫不差,對不對一看兩邊的算盤就知道。”

葉秋彤懂了,她爹葉金平當年是自帶驗算功能的一個人形計算器。雖然這樣,她還是不想放棄:“東家,我會心算,我算的又快又準的。”

她雖然不會打算盤,但是用豎式一樣簡單快捷。

可惜古代人不懂後世的阿拉伯數字之類的,她又只想安分守己過好小日子,并沒有在古代打拼事業、傳道受業解惑的心思,也不好解釋得太多,于是這番說辭就顯得非常蒼白無力。

邱子石正是而立之年,他是獨子,因家中産業衆多,十八歲中了舉人之後便放棄了科考,一心一意照管家中生意,雖然年紀不大,為人處世的風格卻十分老成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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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女子的處境他非常同情,但他不能錄用她,大賬房是邱記産業中很重要的一環,雇個女賬房不妥當,影響聲譽。

邱子石嘆了口氣,聲線溫醇:“你叫……葉秋彤是吧,我念着你爹當初在邱家任勞任怨,也念着你新寡無依無靠,你跟着我的馬車去通達書院的賬房支兩貫錢,當做撫恤吧。”

葉秋彤知道事情不成了,她忍着失望鞠躬:“無功不受祿,我爹病着的時候,您已經幫過我們很多了,我這次不是來打秋風的,我是正經想找點活做的,既然您這沒有适合我的,那我再去別家看看。”

葉秋彤告退了,她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麽。

種地吧,家裏的地已經賣光了。

做工吧,這個時代招女工的崗位很少,連店裏端盤子的小二都是男的,女子大概只能去針線鋪子當個繡娘了。

但繡娘是技術崗,就跟梳頭一樣,原主會,葉秋彤不會,就算現在開始練習,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出來,就怕手藝還沒練出來,人先餓死了。

倒是有一些有時代特色的女子服務型行業,例如萬紅樓、怡春院之類的,入行門檻很低,只需要姿色就可以去。

雖然沒有照過鏡子,葉秋彤不曉得自己這輩子有沒有姿色,但是她寧死也不願意去。

那就只能給人家漿洗衣物了,可是這種活也不好找,而且一般都是交給熟人幹,她對縣城不熟悉,就算挨個去敲門收衣裳洗,人家還怕她把衣裳偷跑了。

回到村子裏就更難了,主要是她在葉家圩子輩分太高了,就算哪家富裕人家想找人漿洗衣裳,一般也不好意思找她,何況還有一個小滿媳婦已經先走了這條路。

葉秋彤腦子很亂,胡思亂想着也不知道游蕩到了哪裏,一不留神撞到一個人,那書生手上抱着厚厚一摞書,嘩啦啦撒了一地。

葉秋彤連聲道歉,彎着腰幫他把書撿起來,卻發現都是同一本書,她把這些書放回那書生的懷裏,擡頭才發現自己無意中走到了之前邱子石提到的通達書院。

這書院很大,前頭有書局和書鋪子,後面是個學堂。

通達書院的學堂是附近幾個縣裏的規模最大的,念書的學生也很多,不僅有剛啓蒙不久的小童生,還有許多一心苦讀闖科舉功名路的讀書人。

書院的東家邱子石十八歲在本省一考成名,中了舉人頭名解元,後來書院裏又考出了許多舉人老爺,名氣就越來越大了。

葉秋彤記起來,前天想去收她房子的黑心族長的兒子葉堂彥,好像就是在這個學堂裏讀書。

既然是在書店門口,想必這位是來買書的,葉秋彤就好奇地問了一下:“這位兄臺,你怎麽買的都是同一本書?”

書生見她問得客氣,也耐心回答道:“我不是來買書的,是把這個月抄的書拿來結工錢的。”

他說罷進了店,直奔櫃臺找管事的:“王掌櫃的來驗書。”

被喚做王掌櫃的便出來一本一本翻看了那人帶進去的書,收下後,很爽快地結了工錢給他,書生把沉甸甸幾串銅錢放進了褡裢裏。

葉秋彤站在門口,看見銅錢她眼睛發直,心裏隐隐約約有了一點亮光,她好像找到了謀生的手段了。

這個時代的書有兩種,一種是雕版印刷的,一種是手抄的。

像《三字經》《千字文》和每年的老黃歷,這種流行大江南北的書當然會正經做一套刻版,但是刻版的工藝複雜,成本太高,一些流通面窄的書,就不值當專門去打版。

且不說人工了,光這麽些木版做出來,防黴防蛀和存放都是問題,所以那些發行量小的書,一般都是活人手抄的。

方才的書生揣着銅錢走了,葉秋彤羨慕地目送他遠去,忽然發現路邊停着的那輛馬車很像邱子石的,她眼前一亮,連忙奔進來書店:“王掌櫃的,麻煩您通報一下,我想見見東家。”

王掌櫃的拿着個雞毛撣子把她轟了出去:“走走走,哪裏來的要飯的。”

葉秋彤無奈,只好第二次蹲在馬車邊上守株待兔。

邱子石從通達書院出來的時候,一眼看見了蹲在馬車邊上的那小團人影,她今年應該有十七八歲吧,但因為穿着少年的衣裳,看着卻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

邱子石蹙眉問王掌櫃:“有人來取銀子了嗎?”

早上她說不要,邱子石便沒有交待王掌櫃。

王掌櫃順着東家的視線看過去,不解其意地搖搖頭:“這小子說要求見您,我給轟走了,怎麽還賴在這兒,我叫個夥計去給他攆走。”

邱子石揮手阻止了他,擡腳出了大門。

葉秋彤擡頭看見要等的人出來了,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兩個梨渦在唇邊若隐若現,她站起來,很是雀躍的樣子,眼睛亮晶晶地,滿臉殷切看他過馬路。

如果邱子石窮過的話,那他一定能認出來,那是窮鬼看見money的表情。

邱子石走到葉秋彤面前,微皺了一下眉頭,他還沒開口,她就期待地問他:“東家,你不信我能算賬,那我可否幫你們店裏抄書嗎?””

雖然現在通用的雕版印刷确實落後效率低下,但是活字印刷的發明者有名有姓,葉秋彤臉沒有這麽大,她不敢冒領別人的功勞,不過她也可以抄書掙錢啊。

邱子石一愣:“你會寫字?”

葉秋彤也是一愣,這為什麽會成為一個問題呢。

她迅速思量了一下,原來在這個時代,書籍都很貴,給先生的束脩也不少,只有有錢人才能做到能認會寫。

窮人家普遍都不識字,全家都是文盲才是正常操作。有些富裕的村子,比如葉家圩子這樣的,會有族學,但是村裏的窮孩子也只能進去上個幾年,勉強能認字,不做睜眼瞎罷了。

女子識字更為難得了,一般都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還需要家中開明,才會給女子們請個先生教授一些《女則》《女訓》之類,所以姑娘家稍微會吟詩作對的,都可以說是才女了。

葉秋彤的養父葉金來是個非常傳統的文人,他雖然十分疼愛原主,秉持着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卻一直沒有教過她讀書寫字。

反正現在他老人家已經去了天堂,死無對證了。

葉秋彤想到這裏,硬着頭皮說:“沒錯,我會寫字,是我爹當初教葉玉山的時候,我跟在旁邊一起學了些。”

其實是她小時候在奶奶一起住鄉下的時候,隔壁住了個喜歡寫大字的老爺爺,農村人不懂什麽叫書法,但是他一到過年就幫村裏的鄉親們寫對聯,人很友善,大家都喜歡他。

葉秋彤就跟着老爺爺學寫大字,她最初無從比較,不知道這老爺爺到底水平怎麽樣,跟父母去了城裏之後,別的同學都會跳舞唱歌彈鋼琴之類的才藝,啥也不會的葉秋彤只好說自己會寫毛筆字。

然後她在區裏的書法大賽上一戰成名,才知道經歷過文/革以後的中國農村可以說是卧虎藏龍,那老爺爺竟然是個避世的書法家。

再後來她奶奶和那個書法家老爺爺都去世了,葉秋彤再也沒回過老家,此後她讀書和工作遇到過許多苦惱,但是寫字的時候,總是能讓她的心靜下來,所以就一直練着沒扔下。

“抄書可不是會寫字就能做的,最低限度也須得字跡工整才行,你還是拿上這兩貫錢回家去吧。”

邱子石是個溫和的人,商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他對人說話的時候,嘴角一直噙着三分笑意,即使是拒絕的話,都讓人如沐春風。

葉秋彤急了,她缺錢不假,可她不是要飯的,她沒要王掌櫃遞過來的兩串銅錢,反而從自己懷裏摸出來十幾個大錢往王掌櫃手裏塞。

“東家,你就讓我試試成嗎,我先抄一本拿來給您看看,要是我不行,這本書稿算我買下來的,絕不讓您虧錢。要是能行的話,我只要別人八成工錢就可以。”

葉秋彤現在亟需能長期穩定掙到錢的門路,她繼續努力推銷自己:“我不僅可以抄書,東家鋪子裏忙的時候,我還可以去賬房打下手幫忙。當然,你只要給我抄書的報酬就行,幫忙我是不要錢的。”

說完還信誓旦旦地補了一句:“我真的會算賬。”

葉秋彤知道商人重利,心裏暗暗吐槽,像她這麽吃苦耐勞又勤快的姑娘,在現代找工作的時候,到哪兒都被人事經理喜歡,沒想到到了古代想找個活計糊口居然那麽難,她眼下初來乍到處于劣勢,沒別的法子只好自降身價了。

人心都是貪婪的,想說服別人,當然要付出些什麽。

邱子石是個心思淡漠的人,自從十年前青梅竹馬的發妻難産而死,他的日子就變得如湖水般流逝無聲,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心情極少會有起伏,但是今日葉秋彤連着兩番熱切的請求,讓他有些不忍拒絕。

“先抄一本,若是好,自然按市價給你。”

“多謝東家!”葉秋彤高興地差點蹦起來。

邱子石被她的笑容感染,禁不住也笑了一下。

因為不曉得葉秋彤書寫水平到底如何,怕她一筆臭字寫得像鼈爬浪費了稿紙,王掌櫃給她拿了一本學堂裏的教材,教材不對外售賣,即使她抄得不咋的也可以湊合用用。

這是一本歷史書,書裏寫了本朝開國至今諸位明君的英名政績,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當代史。

想考科舉走仕途的書生們,本朝的歷史當然要學好,這樣在文章裏拍當政者馬屁的時候才能有的放矢,拍得恰到好處。

為了幫助學生們加強記憶,學堂的夫子們把朝廷編撰的官史拿過來,選取重點內容編了個精華版,也就相當于現在的校編教材。

一個學堂裏用的,自然不值當去做雕版,所以這些書都是手抄版的。

葉秋彤為了向老板展示自己的工作能力,自然是兢兢業業地拼命抄寫,兩天時間就抄完了這本書。

這兩日抄書所獲頗豐,首先她知道了,自己穿來這個朝代叫大魏朝。

歷史上國號用“魏”的朝代其實還挺多的,葉秋彤這個歷史學的不咋地的人,都知道有戰國時期有魏國、三國時代有曹魏,還有北魏,後來仿佛還分裂成東西魏,毫無疑問,這些“魏”們,當年應該都自稱自己是“大魏”。

更讓葉秋彤糊塗的是,這魏朝皇帝姓狄,狄是個少見的姓,葉秋彤只認識一個姓狄的人,那就是神探狄仁傑大人,除此之外她實在不記得上下五千年有哪家皇帝姓狄的。

但是這個國號“魏”和“狄”姓聯系在一起,總讓葉秋彤有莫名的熟悉感,隐隐約約覺得自己好像是知道些什麽,但是記憶太久遠了,她就是想不起來。

葉秋彤想了許久沒有結果,最後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大約是穿到什麽平行時空的陌生朝代了吧。

“穿到哪裏都一樣,反正都要掙錢養活自己。”

葉秋彤嘟囔着,把自己抄好的這一本,連同樣書一起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送到了通達書院驗收。

她去的不巧,王掌櫃不在店裏,打雜的夥計只是勉強識字,分辨不出好壞,見她是生面孔,便不敢貿然收她的書,拿起來翻了兩頁認出是自家學堂裏用的教材,便擡手往後一指:“你去後邊書院西邊閣樓裏找先生們,若是他們收了你的書,你便回來找我拿銀子。”

葉秋彤便往裏去,古代地廣人稀,這書院占地很大,她目測應該有不少學生,因為一路走來不僅聽到了幼童清脆的郎朗的讀書聲,也聽見了書生們搖頭晃腦吟誦之乎者也。

怕打擾了別人,葉秋彤輕手輕腳地走過了學生們的上課的地方,看見西邊有一座三層高的小樓,挂着“德潤閣”的牌匾,心中了然這大約就是這個書院的教師辦公樓了。

此時正是上課的時候,德潤閣裏只有幾個沒課的夫子在閑聊。

有句詩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讀書的文人們,治國齊家平天下的理想和報複是銘刻在骨血裏的,即使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最終沒有機會站在天子的朝堂上,實現治國理政的抱負與野心,也擋不住他們關心國事,談論政治。

葉秋彤還沒踏上臺階,就聽見裏面傳出一個聲音不忿道:“今上這位,弑父殺母舅,血刃手足,一日之間數十人死于他刀斧之下,方才登上皇位,不曉得日後史官該如何記這一筆。”

葉秋彤的腳步忽地頓住了。

裏面的人聽見外面有動靜,立刻停下了話頭,呵斥着問:“是誰?”

葉秋彤站在階梯下,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恭敬說明了來意。

出來一個夫子把兩本書收進去,看也懶得看一眼就打發她走了。

葉秋彤面上平靜,其實心裏已經震驚到無以複加。剛才那位夫子的話字像一陣狂風吹散了擋在她眼前的迷霧。

朝代是魏,皇帝姓狄,弑父兄殺母舅,一日殺十人……這麽清晰的情節鏈一下子打開了葉秋彤記憶的閘門,她想起來了,她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她居然是穿書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這反射弧跟地球半徑差不多長,都快三萬字才曉得自己穿書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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