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暴君的腦子有病

大滿媳婦竟然真的拿出一張借條來。

葉金來輩分高,為人亦是古道熱腸,他家裏有田地,自己又在縣裏當賬房先生,日子過得殷實,平日裏族裏親戚誰家遇到困難,他總是忍不住伸手幫一把。

後來葉金來老來失怙,卧床不起之時,族裏那些受過他恩惠的人家,就聯絡了一起來接濟他,攏共十幾戶人家,湊了一百兩銀子送來。

大滿媳婦是很不情願的,但是她家當年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沒少占葉老爹的便宜,兩家門對門住着,是那種葉老爹家一煮餃子,她就在家搗蒜拌上醋等着吃的人。

後來被族裏其他親戚找上門來湊錢,她雖然不情願也只好跟着掏錢,拿了三兩銀子出來。

三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了,在這年月,十兩銀子能買一頭耕牛了,送出去小半頭牛,大滿媳婦怎麽能不心疼。

可她家兩個兒子都要說媳婦了,不給錢的話,又怕村裏知道這些事的,在背後戳她脊梁骨。

葉金來雖然已經卧床不起,田地都賣盡了,依然不肯要這些窮親戚的錢,但是大家丢下銀子就走,他也沒辦法。

後來他就強撐着在床上寫了借條,讓葉秋彤挨家挨戶送去,表明這些錢就算是自己借的,等身體好了一定會還的。

其實衆人今日去了葉金來家,一見那情形就知道他時日無多了,為了安他的心,也為了不讓這可憐的小媳婦為難,就收下了那借條,其實也都沒想着讓他還,不少人家等葉秋彤一走,随手就把借條塞爐膛裏燒掉了。

葉秋彤剛剛落背着幾十斤東西一口氣走了快二十裏地,累得頭發昏,所以剛才大滿媳婦說得時候,她一瞬間沒反應過來,現在看到這借條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她不僅認出确實是葉金來的親筆所寫,也把事情的緣由全部想起來了。

大滿媳婦像是怕她把借條奪走似的,只給葉秋彤看了一眼,就立刻又塞回自己懷裏。

葉秋彤壓根沒想奪那借條,也沒想賴賬。

“你放心,既然是我爹爹借的錢,我一定會還的。不光是你家,其他親戚家,我也會攢錢一一還上的,不能讓老實人吃虧。”

大滿媳婦就怕她不認,一聽她這麽說,立刻來勁了:“你還啊,你倒是還啊,你要是能還,利息我都不提了。”

葉秋彤皺眉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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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媳婦站在門邊實在看不下去了:“大嫂子,那當初你從小叔祖家連吃帶拿的,你家大郎二郎一到飯點兒就端着碗去小叔祖家廚房等着,也沒見你連本帶利還人家。”

大滿媳婦一蹦三尺高:“要你管,男人死了沒人管你,慣的你,嫂子的事也輪到你插嘴。”

她不敢對葉秋彤太過分,但是小滿媳婦是她妯娌,她自然是不放在眼裏的。

小滿媳婦氣得一扭頭回屋裏去了。

葉秋彤也被氣得不行,有心想立刻還錢,偏偏她身上的錢不夠。

上次她當衣裳得了五兩銀子,買了些米面和種子,因為要給書局抄書,紙張人家提供,筆墨卻是要自己出的,她還買了些筆墨,一共用去了三兩,現在家裏還剩二兩。

但是人争一口氣佛争一炷香。

葉秋彤斬釘截鐵道:“你放心,明天太陽下山前,三兩銀子我肯定還你。至于利息,不好意思,借條上沒寫的我不認,你要是想跟我好好算賬,那我也跟你好好算一算,這些年你吃我家拿我家的,都要還回來。”

為了還錢,葉秋彤只好又把剛買回來還沒捂熱乎的糧食拉到市場上賣掉,糧食是硬通貨,她稍微便宜了一點點,很快就給賣了出去,湊夠了三兩銀子當天下午就還給了大滿媳婦,然後把那張借條燒掉了。

紙張瞬間被火苗吞噬,明滅了一瞬。

她知道葉金來一生要強,要不然也不會讓她挨家挨戶送欠條。

他那時候真以為自己能好起來的,他告訴女兒,等他好起來,就替她招個老實本分會幹活的男人當上門女婿,他會再去縣裏當賬房先生,掙了錢再給女兒女婿買房置地,他就是這樣溺愛孩子的人。

“爹爹還不老,爹爹還能幹,丫頭莫要害怕,有爹爹在就不讓你受窮受苦。”

可惜葉金來撞斷了好幾根肋骨,內髒損傷太厲害,他放心不下女兒,努力想活,卻最終沒熬過冬天。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

葉秋彤的眼淚忽然落下來,她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回到父母身邊上初中,即使窮到一家人租住在一間房裏,她爸媽找工作仍然只找半天班的活兒,因為下午他倆要去棋牌室打麻将。

那時候她已經青春期了,卻連個自己的床都沒有,她大哥上中專在住校,爸媽帶着小弟弟睡在床上,她就打地鋪躺在床邊。

有時候她爸夜裏起來上廁所會踩在她的胳膊上或者肚子上,她疼得渾身冒冷汗,痙攣着弓起身子,他就會罵她是沒用的賠錢貨,差點把老子絆一跤。

葉秋彤上輩子無比渴望能得到父母的愛,溫暖的家庭,沒想到上輩子求而不得的事情,在這裏遇上了,可惜她連養父葉金來的面都沒見過,只留下些溫情的記憶,多少也算彌補了一點缺憾。

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替葉金來還了這筆錢,不管有沒有陰間,她都要把借條一張張燒去地下給他看,讓他安心。

眼下唯一會向她催債的大滿媳婦算是擺平了,只是這樣,剛到手的糧食又沒了。

葉秋彤沒法子,她只好吃鹽水煮野菜,幸好現在是春天,地裏的野菜很多,眼下是太平日子,葉家圩子的村民還算富裕,沒什麽人跟她搶這個。

她總是趁天麻麻亮的時候起來,把一天的野菜湯煮好,然後太陽出來了,整個白天都用來瘋狂的抄書。

這個活其實挺累的,不僅累手還累心,因為一個字都不能錯,錯了浪費了一張紙不說,那張紙上的墨也廢了,時間也浪費了,這樣高強度高精神集中的工作弄得她很疲憊,一到晚上倒頭就睡。

很好,連油燈的錢都省了。

葉秋彤極度缺錢,她不僅需要錢養活自己,還要攢錢還債。

人不能不講道理,別人肯主動借錢已經是很大的恩情了,不能得寸進尺。哪能別人客氣兩句說不要還錢了,你就真不還了,誰的錢也不是大水淌來的。

再說,自己既然繼承了葉金來這座小房子做遺産,當然應該把債務也繼承了,總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葉秋彤一點沒打算賴賬。

為了攢錢,葉秋彤已經連着十天沒吃過一粒米,頓頓野菜湯讓她熬得臉頰都脫了相。

最難熬的是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煙囪冒煙,各種食物的香味順着風往小院子裏飄,她實在饞了就哄自己早點睡,睡着了就不餓了。

手上的書快抄完了,葉秋彤掰着指頭算賬,抄一本書能掙一百文錢,兩天能抄完一本書,一個月能抄完十五本,一年能抄一百八十本,十本書就能掙一兩銀子,一年能掙十八兩銀子。

她日子過得節省一點,一年攢下十兩,大概十年就能把她爹的債務還清了。

天吶,葉秋彤頓悟了,這他娘的是房貸啊!

眼看着災年要來,流民要來,她還得還貸,嗚嗚嗚,她這是什麽破運氣。

好吧,葉秋婷安慰自己,其實運氣已經很不錯了呢,畢竟在上輩子的時候,她被父母吸血,不僅連首付都湊不齊,差點連房租都交不起要露宿街頭。

這輩子的爹還給自己留下了一座獨門獨戶小房子,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啊,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葉秋彤現在沒有別的念想了,只想早點把賬還清,再屯點便宜的雜糧,高粱豆面紅芋幹子,總之準備一點能夠長期儲藏的吃食,還可以腌制點鹹貨,順道連鹽的問題都解決了。

書抄完那天下了小雨,葉秋彤本來想去縣城結賬的,可是書籍怕水,她擔心雨下個不停,蓑衣根本擋不住,要是把她這半個月的心血全淋濕了,她就要哭死了。

于是葉秋彤決定不去,坐在家裏歇一天。

春雨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下着,竟讓一向不傷春悲秋的葉秋彤生出些愁緒來。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她在房裏憋久了,就打開院門站在門頭底下看外面,隐隐約約看見北邊有連綿的大山。

這種春天的雨後,山上會冒出許多蘑菇來,鮮蘑菇做湯很香,蘑菇曬幹之後還可以儲存很久,是個不錯的口糧。

葉秋彤惋惜地想,可惜蘑菇有毒,一個不留神就把自己送走了。她開始想,要是奶奶在這裏就好了,奶奶小的時候在山裏放羊,羊吃過沒事的蘑菇肯定沒毒。

作為村小學唯一的民辦教師,奶奶一輩子住在山裏,對各種蘑菇都了如指掌,當初經常拿這個給她打牙祭。

葉秋彤雖然從小吃過不少蘑菇,但是很多菌類的樣子非常相似,她惜命,即使沒有糧食吃也不敢輕易嘗試。于是這個念頭只好打消了。

她正胡思亂想着,葉大滿的大兒子,那個憨憨地,有些跛腳的葉堂鐵從隔壁村娘舅家送東西回來了。

他一回來就嚷嚷着,叫他爹和他弟弟套上車進山。

大滿媳婦應該是正在做飯,葉秋彤看見她系着圍裙從廚房裏沖到院子裏數落他:“鐵子你幹什麽,你爹和你弟弟剛回來,你就不叫他們安生。”

鐵子着急的時候有些結巴:“舅,舅,舅舅舅家莊上有個采藥人,今,今天在山上發現許多死狗,狗。聽說,說是山上一個皇家道觀裏的小道士們丢下來的。還還還,還都是黑狗,皮毛油光水亮的,他們莊子上正叫人一起進山拉呢,俺舅,舅舅舅讓俺家也跟着去收點狗皮子賣錢。”

“舅舅舅就你個頭!”大滿媳婦不耐煩了:“你別在這胡說八道了!”

葉堂柱就在屋裏叫他大哥:“舅舅八成又灌了黃湯,喝多了。大哥你快進來吃菜,娘殺了雞呢,好容易我跟爹押镖回來,咱們一家人痛快吃一頓。”

鐵子急了:“是真事兒呀,娘。”

葉秋彤雖然關了院門,卻把這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她渾身一顫,葉大滿媳婦不信,她卻想起一件事來。

這書裏的暴君據說有病,還是腦子有病,他得了一種睡不着覺的怪病。

民間都盛傳,他是因為殺父弑母,又一口之剁了自己五個哥哥,所以天天做噩夢不敢睡覺。

北邊兒那座大羅山據說是座仙山,大魏國的國師李一旦是得道的高人,他為了治好暴君的病,想了個稀奇古怪的方子,拿民間辟邪的黑狗煉藥,抓了幾千只狗養在大羅山上的道觀裏。

據說是從二月二龍擡頭那天開始煉制元陽丹,七七四十九天出爐,最後拿黑狗的精華定丹,算算日子就也就是這兩天就要殺狗了,死狗太多了他們懶得處理,就直接丢在了山坳裏。

所以葉堂鐵說的話應該是真的。

葉秋彤瞬間有點激動,如果是這樣,她也可以發一筆小財。

換做以前,她絕不會去賺這個錢,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葉秋彤實在太缺錢,吃野菜幫子吃得她眼睛都發綠了。且不說她還欠着房貸,就說這馬上要到災年了,亂世人命不如狗,到時候別說野菜,樹皮都啃光了。

她一個弱女子,如果不提早為自己打算,根本熬不過饑荒,也躲不過流民。

葉秋彤已經死過一次了,生命最後五分鐘那些痛苦的感覺還歷歷在目,太可怕了,她再也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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