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無論如何,你還是完成了複查。

接下來的時間你注意了自己的位置,177則悶聲不吭地讓你做完了檢查,一直盯着天花板看。直到你清洗完手套,開始自顧自洗漱,它才轉過頭來看你。那目光太過強烈,讓你忍不住看了回去。

“有什麽事嗎?”你問,拿着還沒洗的牙刷。

它皺着眉頭看你,看起來想說話,最後卻什麽話都沒說,反倒把頭轉了回去。你等了幾秒,繼續洗完你的牙刷,離開浴室睡覺去了。

177恢複得還不錯,最大的問題是它不吃東西。惡魔和某些野生動物一樣,吃一頓的儲備能支撐過不短的時間,但能忍饑挨餓不意味着不需要攝食。一個負傷的惡魔需要大量進食,你見過受傷的惡魔士兵在幾分鐘內吃掉(并消化掉)與自身等重的屍體。

你不知道177為什麽不肯吃,是因為罐頭不合口味,還是它在絕食?在阻止它自殺的預防工作上,你做得與阻止它逃跑的準備一樣多,只是那些禱言與設施從未被觸發,它似乎沒想再自殺過。

你想知道177到底在想什麽,為此你一直關注着它,做簡短的觀察筆記。如果接下來你依然沒法讓它吃點什麽,這觀察就得中斷了。

随後幾天你買了另外的罐頭,從獸類小惡魔到人形魅魔專用,再到植物型魔物飼料,它都不吃。那些丢棄的罐頭即使用塑料袋好好裹住,外溢的味道依然引來了嗅覺靈敏的蒼蠅,你只好搭車将垃圾直接扔進幾條街區外的垃圾場。有信徒在公交車上向你打招呼,他看見了你黑色塑料袋中罐頭的形狀,頓時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是啊!有時候這些小天使就是那麽口味刁鑽,店裏買的東西不行,你得自己下廚給他們做。”他溺愛地談起那條在你看來已經肥胖過度的三歲小獵犬,“有什麽辦法呢?我愛他啊!”

整整四站路,這位先生都在談論那條狗的食譜,你在合适的停頓點發出一些合适的聲音。下車時他已經認定你也在照顧某只挑嘴的流浪犬,認為你是個志同道合的狗友,熱情洋溢地邀請你有空去他家。你有大半時間在神游天外,不過你覺得一些建議姑且可以嘗試,比如,店裏的罐頭不行就自己做。

當然,不是說你要去拖屍體。

亵渎死者是不對的,挖掘墳墓是不對的,殺人更加不對。在這遠離戰場的平靜小鎮上,惡魔屍體不是常見的東西。唯一的選項是動物屍體,它們每天都品種豐富、品質新鮮地出現在菜場。

你與賣家讨價還價許久才買下一個惡魔,為後續事項支出時卻毫無猶豫。購買是額外支出,但治療與飼養卻是你的日常生活,如果不把錢用在食物、醫療用品、聖具和募捐上,你還能把它用在哪裏呢?何況牛肉的話,即使177不吃,你也可以用來喂自己,不會被浪費掉。

生肉被擺進食盆。

177躺在浴缸裏,它今天比昨天還要不活躍,饑餓一定困擾着它。你放下食盆,向後退開,等待着它的反應。

将近十秒鐘,177沒有動,它看着食盆中沒有切過的生牛肉,你看着面無表情的它。生肉之外你還準備了別的東西,再不行你會試着固定它再強灌點什麽。餓死的惡魔腐敗得很快,出于止損考慮,如果一切嘗試都不成功,你大概需要殺了它,或者在它活着時把肉弄下來。

177動了,它慢慢爬到靠近食盆的那一側,爪子勾起那塊肉,看着滴血的橫截面與那半截骨頭。它看了一會兒,猛地開始狼吞虎咽。

惡魔的牙齒相當尖銳,能輕易将生肉輕易從骨頭上刮下來。177撕咬生肉的樣子當然稱不上文雅,但你見過太多惡魔大快朵頤,不由得為它吃東西的樣子驚訝。它已經餓了這麽多天,當它開始進食,它看上去卻毫不享受。

177吃得很快,撕咬,咀嚼,吞咽,下一口。它吃起生肉來好似跟肉有仇,惡狠狠的,仿佛進食對它來說是樁受折磨的債務。這個惡魔吃肉吃得像吞食蠟塊,又吃得一幹二淨,半點不剩。它舔掉着手指上稀薄的血水,看了看殘存的骨頭,将骨頭也一點點嚼碎吃掉了。

牛肉只有巴掌大,對于一個饑餓的惡魔來說絕對分量不夠。這本來就是測試食性的樣品,你準備了許多小樣,準備一一嘗試,來找出它究竟吃什麽。目前看起來運氣不錯,旗開得勝,不過你想了想,還是決定再試試別的。

你把洗淨的甘藍葉子放進177的食盆裏,它匪夷所思地看着你,大概從未見過喂惡魔吃素的家夥——可是你也沒見過不吃人肉的惡魔啊。你安靜地與它對視,最後又是它撐不住移開了目光。177抓起菜葉,咔嚓咔嚓吃了起來。

原來真有惡魔吃蔬菜,你想,是混血的緣故嗎?你想知道177是真的吃蔬菜還是剛好就吃甘藍葉子,于是你拿了一個西紅柿。

你把西紅柿放進食盆,它再一次看你,用那種看紫羊的目光。

你正直地看回去,它放棄了。

177用手心擦了擦西紅柿的皮,對着那裏咬下去。它吮吸着溢出來的鮮紅汁液,看上去比吮吸鮮血時放松得多。你不确定這是因為換了食材,還是它吃習慣了。

它幾口就吃掉了西紅柿,汁水都舔得一點不剩。它今天這麽配合,倒讓你摸不準它的主食到底是什麽。你遞給它一個雞蛋,這回沒放進食盆,只是放在手心裏。177接了過去,用尖牙磕開一角,吸走裏面的蛋液。

你感到一陣平靜,就像整理完了房間,或者将收拾好的流浪生物送進他們該去的地方。你把菜場買到的食材都給了177,177來者不拒,埋頭大吃,到後來也懶得理你,只當你是個食品運輸設備。你盯着它,記下它的反應,它看起來基本與人類食性相近,意外對肉類好感不大。

到了最後,它把羊骨頭留在了食盆裏,審視着你。你思考着它是只吃牛骨還是不吃羊骨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你反應過來。

“不吃也沒關系。”你說。

但177并沒有因此放松下來,當你去拿食盆(那塊羊排是最後一份),它又飛快地拿走了羊骨頭,全部吃了下去。

你大致能确定對方不喜歡吃骨頭了。

那只瞎眼睛的大狗在你家待了将近一個月,才敢敞開肚子吃到飽——之前它只吃很少的東西,覺得吃得太多就會被再次扔掉。那些受過傷的、遭遇過遺棄的生物總是很難相信自己會得到照料,他們警惕的雙眼透着渴望,他們對你咆哮又依偎着你的手掌,像被踢進沼澤的倒黴鬼,又希望你拉住他們的手,又害怕你半途松開,讓他們掉下去,陷落得更深。

需要時間,你有的是時間。

你在177咬碎骨頭的背景音中洗幹淨它的食盆,洗完後想起了什麽,重新走向它。它已經吃完了羊骨,這會兒正舔着嘴唇與牙齒,你擡起它的下巴,說:“張嘴。”

177停下來,看着你,你猜它跟你一樣,都想知道此處另一個生物在想些什麽。浴室的燈在它血紅色的眼睛裏閃光,紅色,你忽然想起來,最開始你還覺得它的眼睛作為惡魔來說很平常,棕色眼睛……棕紅色?它簡直像一株幹涸的植物,澆過水再養一養,鮮豔的色彩就回來了。

177帶着十足的困惑與警戒,慢慢張開了嘴。

它的牙齒白森森閃光,比你見過的其他惡魔都要整齊。惡魔的牙齒與鯊魚一樣,可以脫落後再度生長,因此大部分惡魔的牙都長得比較自由奔放,像榴蓮上的刺。177的牙齒不是那樣的,它的牙幾乎和人類一樣整齊,尖銳程度介于人類與普通惡魔之間,你看着它牙齒裏的食物殘渣,想着自己應該去買個牙刷。

片刻後你意識到自己有個備用牙刷,你打開櫃子,拆開那支新牙刷,抹上牙膏,向177走去。鑒于備用牙刷只有一支,開始動手前你提醒道:“請不要咬。”

“什麽?”它說。

“這個不能吃。”你說。

177看起來想發出咒罵,或者翻白眼,或者咬斷你的牙刷或你的手指,三種企圖一樣強烈,以至于暫時一樣也沒有做成。你把牙刷塞進它的嘴裏,它猛地後退,咬牙切齒地說:“我可以自己來!”

你想了想可能出現的最壞後果,把牙刷遞給它。

177在洗手臺前刷了牙,盡管動作稍有不自然,但它會使用牙刷。

你一直監督它到刷完,事後再次掰開它的嘴檢查了一次。177太高了,站着很難檢查,你得先按着它的肩膀讓它跪下。你卸掉177的下巴,以免它咬你,而後抓着它的下颚,拇指按住它亂動的舌頭,對着光檢查它的牙齒。檢查結果讓人滿意,你點點頭,把它的下巴安回去,準備給自己洗漱。

“你到底要做什麽?”177說。

你拿着你的毛巾,告訴它你正準備洗臉。177吸了口氣,雙拳緊握,看起來已經忍無可忍。

“你要拿我做什麽?”它厲聲說,“你究竟為什麽買我,神父?”

你停了下來,看着它,陷入了深思。過了一會兒,你坦白道:“我不知道。”

“哈。”177尖刻地笑了一聲,它像一團蓄滿了水汽的烏雲,快要包裹不住裏頭的雷電,“你不知道?你花177個銀幣買了我,把我帶回家而不是教堂。你用禱言懲罰我,而不是用我測試禱言。你有學徒嗎?你的老師讓你拿我練習嗎?你……你他媽到底要做什麽?別裝傻了!”

可是你沒有裝傻。

你的師長死了,你沒有學徒,你根本不需要一個混血惡魔來當陪練。你就只是……想買。你的生活中充滿了計劃,充滿了應該做和不應該做的事情,買下一個惡魔不在你的計劃中,在“應該”與“不應該”之間。你只是路過了一個二手店,遇見了一次推銷,你看着那個沖向屠刀的惡魔,突然就想把它帶回去。

你的生活充滿了應該做與不應該做,心血來潮的“想做”珍貴如流星,你将之視作神的指引。當這念頭出現,你會緊緊抓住,無論你是否清楚它為何出現,無論這麽做有什麽後果。

你不知道自己要拿177怎麽辦,你沒想過。目前為止你只是在盡力讓它活下來,最好能活到你想明白。

“你在跟自己的道德觀作戰嗎,神父?”177個銀幣買回的惡魔依舊咄咄逼人,它的言語沖向你,一如它的身軀曾沖向屠刀,“磨蹭半天再操我,會讓你覺得這事就等于沒發生過?”

操它?

177渾身上下都是傷痕,但沒有一個傷口還在流血。它的頭發蓬松,它的眼睛鮮紅,你打量着它,它痊愈了,剛剛吃了一些東西,有力氣跟你争執,一時半會兒不會死去。

你想,你可以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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