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毫無疑問,你犯了錯。你必須悔改,你必須忏悔,你也的确在這麽做。

不是每個聖職者的居所都有忏悔室,不過每個神父家至少都有小誦經堂,稍加改動即可。你住進來的第一年就設好了忏悔室,但直到你遇到了雷米爾,它才派上用場。接下來的每個晚上,熄燈之後,你都會在忏悔室中待滿一個小時。燈光将十字架的影子拉得很長,藤鞭的破空聲被隔音良好的四壁吸收,後背先是滾燙,随後變涼,你深深忏悔,一如既往。

你翻來覆去默誦着悔罪經,你不知道它是否能洗滌你的靈魂,但至少這讓你大腦放空。不這麽幹的時候,你總是想着雷米爾。

他紅色的頭發會因為汗水粘結,性欲帶來的紅潮令那些蒼白的傷疤顏色變深,他的嘴唇像飽滿的櫻桃,他的雙眼宛如火焰,他的身軀簡直是故事中地獄的具現化,高熱,罪惡,泥沼似的吸引力。“以諾”,他說,上一次有人這樣叫你還是在五年前,再上一次則可能在十幾年前。他們不叫你的名字,他們會叫你“神父”或別的什麽。名字沒有意義,只是個符號,可當雷米爾叫你,事情似乎變得不太一樣。

他呼喚你,當他的身體依靠着你的身軀,他的雙手捧着你的臉頰,他的嘴唇親吻你的嘴唇,當他看着你。雷米爾的汗水落到你身上,你的精液還在他體內,他讓那股高熱在你身上、在你胸口中暈染開來,他把你的名字呼進你口中,那個字眼好像突然就有了意義。你似乎稍微理解了,為什麽當你在混亂中說出雷米爾的名字,他會有那麽大的反應。

你有罪,罪證确鑿。不用告訴你的師長或兄弟姐妹,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會為你現在的狀況——一個混血惡魔在你腦中成天揮之不去,或者你跟一個男人茍合并成天想着他——搖頭不止。如果你的父親知道了,他一定會告訴你這是神的考驗,“神子也曾遭遇惡魔的誘惑!”你都能想象出他會說什麽,“這是對你的考驗,以諾,你須……”

你須忏悔,你在忏悔。你須悔改,你……你不确定。

有時候,在離開忏悔室之後,你會走進客廳,去看看雷米爾,想知道那沒完沒了、魔鬼附身似的念頭是否已經被忏悔洗滌。雷米爾在沙發上沉睡,電視機的燈光灑在他身上。這時候的他沒有醒來時那麽銳利,他不會看進你的眼睛,不會做出讓你措手不及的反應,不該對你造成多大的影響。可你看着他輕輕地呼吸,只是呼吸而已,你就想伸出手,把垂挂下來的碎發撥到一旁。你想碰觸他,他的額頭,他的臉頰,或是垂在毯子外的手,哪裏都可以。

電視機的聲音微不可聞,你站在雷米爾身邊,覺得他的呼吸聲充斥了房間,如同深夜一陣陣的海浪。你想把手放進這規律的潮水中,溫暖的夏夜,想必海潮也帶着太陽的溫度。

這渴望變得越來越沉重,不分時間,不辨場合。你站在雷米爾身後看他做飯,他的頭發紮起,露出了後頸,那一塊皮膚誘人得莫名其妙。你想碰一碰那裏,用手指,用手背,用額頭,用嘴唇,什麽都可以。你只好強迫自己站在廚房門口,克制這糟糕的沖動。它像咳嗽一樣難以隐藏,像牙痛一樣天長日久。雷米爾把盤子遞給你,你接過來,旋轉它,手指撫過他碰過的那一塊,那上面殘留的溫度很快便散去了。你摩挲着盤子邊緣,仿佛山羊舔舐山崖取鹽。

你們的茍合打亂了你們的生活,你不知所措,仿佛害了從未得過的怪病。好在不知要怎麽做的人不止你一個。

雷米爾沒再提起過那件事,但那件事顯而易見也對他造成了影響。他偶爾會在談話中途突然離開,抛下你去別的房間。有時他脫口而出你的名字,而後驀然閉嘴,帶着肉眼可見的焦躁,抿着嘴,目光不善,仿佛你的存在本身就讓他心煩意亂。有時他又會靠近你,刻意坐在你附近的地方,安靜而平靜,似乎只是待在那裏便得到了安寧。

某些日子,雷米爾對你發火,因為某些你不太明白的原因。等他冷靜下來,他會對你道歉——不是那種噩夢驚醒的道歉。你細細分辨兩者之間的差異,覺得他對你的道歉更加真誠,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覺得不道歉會死或更糟——至少沒以前那麽篤信——他想要對你說對不起,因為對你發火。

你不會為他的喜怒無常不快,恰恰相反,你心中湧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情。兩個人的反常讓你們的生活難以保持規律,卻讓你莫名安心,欣慰于你不是唯一方寸大亂的那一個。

至少有些時候,你們還能相安無事。

鍋裏煮着湯,土豆、牛肉與奶酪混合成一股溫暖的香味。這幾天一直下雨,到處是一股悶熱的潮氣,雷米爾宣布應該吃點暖和的東西——不過你認為主要是他喜歡吃,他就喜歡那種高熱量、結結實實的食物,你暗自揣度這大概跟他有一陣子經常餓肚子有關。若不是最近你的消耗也不少,你肯定會變重一些。

處理好的食材已經被悶在了鍋裏,竈臺上點着小火,慢慢炖着那鍋湯。距離完成還有一段時間,雷米爾坐回沙發上,漫不經心地換着頻道,最後停留在放了一半的一本電影上。

這是一部戰争片,大概,這年頭大部分影片都與戰争沾邊。泥土從高處往下灑,當做人類彈藥的痕跡;鋼絲牽着點燃的風滾草亂跑,裝成惡魔的火球。你能輕松看出這僞裝戰場的簡陋,雷米爾當然也可以。他一會兒在“屍體”倒下時唉聲嘆氣,一會兒又抱怨那個挖出如此差勁戰壕的男主角活該被火球砸中臉。你在沙發另一邊坐下,距離雷米爾一米遠,即使他的餘光看到了你,他也什麽都沒說。

幾分鐘後你們發現了戰場如此偷懶的理由,淺色頭發的美貌女主角沖進了醫院,嘤咛一聲倒進男主角懷中,這根本不是戰争片,而是一本愛情片。雷米爾嘆着氣,礙于電視不多的其他幾個頻道不是廣告就是更爛的玩意,他只興趣缺缺地看着電視,沒再換臺。

“你的臉改變了又如何?你的眼睛依然藍寶石般明亮,你的心依然鑽石般璀璨!”那女主角說(雷米爾嘀咕着“我打賭這片子是珠寶商贊助的”之類的話),男主角與女主角你來我往了幾句,便激烈地接起吻來了。鏡頭唯美地旋轉了三百六十度,女主角翹起一只腳,高跟鞋尖得能殺人。

各種臺詞此起彼伏的影片,此時只剩下背景音樂。雷米爾哼了一聲,嫌棄太戲劇化似的,但他沒再出言拆臺。

于是充斥着各種語句的房間裏沉默下來,沒有語言,只有聲音。小提琴奏出悠揚的樂曲,屏幕裏的陽光灑進病房的窗口,跟這兒不一樣,是個鳥語花香的大晴天。屏幕外,廚房裏的湯咕嚕咕嚕響,客廳的落地鐘秒針一格一格往前跳動,雨聲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把外面的聲音都過濾掉,将你的屋子變成一座孤島。女主角勾着男主角的脖子,而你坐在雷米爾一米遠的地方,他坐沒坐相,放在沙發背上的手距離你只有不到五厘米,太近了。你悄然轉頭看他,他眯眼看着電視,不知在想什麽。

然後,突然,你心中出現一道靈光。

它出現得如此突然而猛烈,你不知道理由,也沒法思考。它将你心中構築的堤壩拍了個稀巴爛,或許只有故事中的聖靈感召有這麽強烈的力量。你一直很乖,你每天都好好忏悔,忏悔雙人份,而且你有190小時27分鐘沒有碰觸過雷米爾,哪怕是手,你甚至不能跟他靠得很近,否則你懷疑自己就會啪地一聲粘到他身上,像鐵塊太靠近吸鐵石。然後你想,你毫無理由、突如其來、無法遏制地想,是時候了,現在,現在。

你靠近他,傾向他,你親吻他,像劇中人一樣急切,倒沒有翹起一只腳來。你的動作不算太快,你有大概一兩分的注意力在懷疑真正碰上前你會猶豫,然而沒有,你們的嘴唇一下子貼在一起,宛如兩個磁極相撞。雷米爾回吻了你,渴求得不問緣由,一如你。

這不是那天一樣蜻蜓點水的純潔親吻,雷米爾張開嘴,舔開了你的嘴唇。你驚訝的聲音被他吞食,他的舌頭纏住你的舌頭,這感覺很奇怪,但是很好。你控制不住地吞咽,可能想咽下不斷分泌的唾液,可能想吃掉他柔軟而靈活的舌頭。你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饑渴,你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吃什麽。

你還沒學會在接吻的同時呼吸,缺氧讓你暈眩,所有的聲音遠去,世界安靜,管風琴在你腦中奏響。這就是問題所在,當你太過靠近雷米爾,他會讓你産生一些可怕的錯覺,比如除了你們之外的一切都不值得關心。你緊緊擁抱着他,一百九十多個小時後,你終于再一次汲取這溫度。并不是狡辯,當你擁抱他,你心中的感動真的與性無關,那種感覺如同擁抱生命本身,你感謝天主讓你擁有生命。

雷米爾在吻你,他的手插進你的頭發裏。他的爪子抓着你的頭皮,只要他願意,他能戳穿你的腦殼,而你不在乎,至少現在不在乎。你們急促地呼吸,唇舌發出黏糊糊的水聲,氣溫似乎變得更加炎熱了,誰叫你們黏在一起呢。只是接吻,你想,不是茍合。但當雷米爾拉開你的拉鏈,你毫無反抗。

他掏出了你半勃的陰莖,和他的貼在一起。他握着你的手,跟你一起撸動着你們的陰莖,沒有插入,可是依舊感覺很棒。你們一直在接吻,湊得這麽近,耳鬓厮磨,彼此愛撫,你覺得你的大腦也像被文火慢炖,煮得咕嚕咕嚕響。即使在射精之後你們還是沒有分開,你們貼在一起,仿佛生來一體。

最後是焦糊味分開了你們,雷米爾罵了一聲,匆匆跑進廚房。你呆呆坐在沙發上,依然暈乎乎的,好似中了暑。當你低下頭,你能看到白色的精斑落在黑色法衣上。

何等堕落。

你摸了摸嘴唇,你的嘴唇刺癢,或許有一點紅腫。你還餓着,但你感到餍足,精神與肉體仿佛都已接受了投喂。你轉頭,從敞開的門裏你可以看到廚房,雷米爾正咒罵着搶救那鍋被遺忘的湯,他沒管自己亂七八糟的頭發和衣褲,反正這是你們家,又沒有別人。

你犯了錯,一錯再錯,需要深深的、嚴格的忏悔。你會忏悔,你當然會。

但是,你意識到,你不會悔改。

你願意花一兩倍的時間忏悔,餘生的每一天你都可以在忏悔室待到天明。你能頭頂荊冠、腳踏棘叢、一路跋涉到聖堂,向聖父、聖靈與教宗忏悔你的罪過,你認罪,但你不悔改。

你想,這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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