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歸來

大雨将下未下,長安彌漫着沉悶氣息,漆黑天際不時有銀電竄過,轟隆雷聲随着電光由遠及近,炸得人心發怵的同時也在暗罵——這憋悶的雷雨,到底幾時才能下來?

似乎只有大雨傾盆落下,才能消解整個城市難安的煩悶。

風聲漸大,樹影婆娑亂舞,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轉眼由最初稀落的脆響化成密如鼓點的雨聲,和着風雷,轟隆隆地籠罩整個京城。

傾盆大雨終于落下。

宋星遙被人堵着嘴,反綁雙手扔上馬背。身上被淋得濕透,胃擠在馬鞍上,她被颠得陣陣作嘔。天太黑,四周影影綽綽分辨不清是何地,直到她像貨物般被人從馬上扯落,她才依稀透過被雨水模糊的雙眸認清——這是被人綁進了大明宮。

作為當朝寵妃的嫂嫂,她進過大明宮觐見貴人,知道沐浴陽光的皇城有多華麗雄偉,可到這雨夜裏,宮城卻忽然像個陰森的城池,宮燈飄搖在風雨中,似無數窺探的急欲吞噬人的血色眼眸,死死盯着獵物般的她。她開不了口,也無法反抗,甚至不知出了何事,就被推進正前方宮殿旁的配殿內。

就着濕衣蜷在地上,宋星遙身體止不住顫抖,心知這些人闖入林府将她綁進宮中絕非求財劫色,亦非尋仇。他們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她問不出原因,就這麽不明不白被關在這裏。

她渾噩縮着,窗外蛇電一道接一道閃過,風雨聲中伴着匆促的腳步聲,每一種聲響都足以讓人心驚膽顫。不知多久,終于有腳步停在門外。門被打開,宮燈晃花習慣黑暗的眼,宋星遙被人從地上拖起,她仍舊被堵着嘴,只能從身邊兩個人的衣裳辨認出,那是大明宮的宦官。

她被他們驅趕到亮如白晝的大殿前,又被人揪着發拖上石階,才終于看到原因。

雨還在下,風小了一點,宮殿已被黑壓壓的大軍包圍,觸目所及皆是肅殺。宋星遙被人鉗制着,頸間架上利劍,說不得話也不敢動彈,只能看,只能聽。所幸她眼力不錯,一眼就看到被簇擁在前的林宴,與站在他身邊的年僅十二歲的皇子趙睿安。

有人從大殿內出來,站在她身後隔空喊話,聲音像雨一樣在風裏打着顫:“林宴,可看清這是何人?你若想救她,就速命禁軍退下!”

她認出喊話的人是三皇子趙睿崇。剎時間,她什麽都明白了,眼前是場宮闱厮殺。

聖人急病,儲君未立,帝京各路人馬蠢蠢欲動,以三皇子為最。然而明争暗鬥數場,最終都成全了年幼的十五皇子。林宴為了扶他登寶,逼宮聖人病卧的中和殿。

而十五皇子的記名母妃,正是入宮不過五載的宸妃,林宴的妹妹——林晚。

為了林晚那一句“天下女子的至尊之位”,林宴果真傾盡所有。

宋星遙覺得有些可笑,夫妻七載,如今細細琢磨,倒像是自欺欺人的幌子。明明她才是林宴明媒正娶共度餘生的妻子,在他心中卻遠遠不及林晚這個妹妹。如今他們所圖謀的一切近在眼前,林宴又怎會受此要挾?三皇子以她為質,怕也是狗急跳牆,被逼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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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似乎說了什麽,可驚雷砸落,蓋去他的聲音,宋星遙什麽都沒聽到,她如今只盼着他能顧念這七載夫妻情份,別用她的性命做林晚的墊腳石。傾盆大雨裏,她隐約看到他擡手緩緩落下,她不明白那手勢所代表的意思,眼裏只有他身後那一排引弓的弩、手。

遠處對準大殿的刀槍箭戟都随着他的手勢逐漸落下,林宴似乎有妥協的跡象,宋星遙卻忽然想起自己這荒謬的一生。是的,一生,仿佛人死以前腦中走馬觀花浮現的一輩子。她察覺到了殺氣,死亡沒有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忽然逼到眼前。

一支羽箭迅如電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自林宴身後站的人手中射出,倏爾沒入宋星遙心口。

這一箭準頭極好,宋星遙沒有感受太多痛苦,她失卻力氣緩緩癱軟,鉗制她的人将她這已然無用的棋子甩開。她滾落石階,倒在傾盆大雨中,耳畔傳來兵荒馬亂的聲音,沒有人再管她這個棄子。

她要死了,氣息漸止,已經無從再回憶這一生種種,父母長輩,手足姐妹,都漸遙遠,她卻在阖眼那一刻荒唐地想起那張和離書——那張兩天前他離府之時,她希望他點頭的和離書。

他沒同意,只說,再等等,再等一等,很快就能了結。

她已經等了他十年,從十五歲對林宴一眼傾心,滿京城追着他跑了三年終嫁他為婦,又用七年時間學着當他妻子,可最終她只想求他和離。

他還想要她等什麽?

她沒有答案,也不願意知道答案,更沒時間去等。阖眼前的最後一幕,只定格在飛奔而來的人身上。

林宴那雙丹鳳眼,不論沾染再多陰晦腌髒,依舊清亮照人——真是可恨!

宋星遙沒什麽要和他說的,除了至死仍念念不忘的:“和……離……”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別無其他。

翌日,驟雨初晴,大明宮如洗。

大安朝元弘十八年,三皇子趙睿崇弑君纂位,被俘于中和殿外,高宗趙載年崩逝,十五皇子趙睿安登基為帝,宸妃林晚尊封皇太後,攜年僅十二歲的幼帝聽政含元殿,與林宴共同輔政。

林氏一門榮顯無雙。

————

轟隆——

驚蟄的炸雷緊随蛇電之後,震醒四野蟄伏的蟲獸。東都洛陽風雨大作,家家戶戶窗門緊閉,漆黑的夜無邊無際,只有交錯閃過的電光打在窗戶紙上,吓得小兒夜啼不休,也吓得宋家六娘子抱着棉被蜷在床角,瑟瑟發抖。

床下站着愁眉緊鎖的美婦人,着綠地襦裙,外罩半臂,是雲鬓松挽、面未敷粉的家常打扮,正探手要抱少女,可指尖還未觸及她,少女就往裏又是一縮,抱着頭不讓人碰,婦人只能收回手,站在床榻前急得直跺腳。

“遙遙……是我……”孫氏眼裏噙淚看着半瘋半傻的女兒,心中一籌莫展。

十日之前宋家六娘子被兩個堂兄帶出玩耍時不慎摔傷,磕到腦袋,昏迷兩日醒來後就成了這般誰人都不認,誰人也不讓碰的瘋颠模樣。宋家把整個洛陽城能請的名醫都請來看過,最後病急亂投醫,連坊巷間行厭勝收魂的神婆都請進家中,敲敲打打鬧了一陣,六娘子依舊沒好,到如今已是第十天。

宋星遙蜷在床角,她的腦中混亂至極,像做了場漫長的噩夢。在此之前,她明明記得,自己是東都宋家嫡出的六娘子,年方十五正值天真爛漫,可似乎一夜之間,記憶如潮水般灌入腦中。

那噩夢分明就是她的一生。

她生于洛陽長于洛陽,沒有去過帝京長安,可她卻仿佛看到大明宮,看到長安的一百一十坊;她看到自己行走在長安坊巷之間,追逐着某個人的腳步,然後成親、嫁人,成為那人妻子;她還看到自己的屍體倒在傾盆大雨裏,胸口插着羽箭,一箭刺心連血都沒流幾滴。

那晚電閃雷鳴,就如驚蟄的這場瓢潑大雨。

十年的記憶洶湧而來,仿佛是另一個人的故事。她覺得自己像被鬼附了身,腦袋渾噩沉鈍,可那“鬼”卻又是她自己。

“六娘子。”孫氏身邊的劉媽媽也試着喚了她一聲,卻換來她更加激烈的反抗。

宋星遙一掌拍開劉媽媽的手,粗着嗓道了句:“你別過來。”混亂的記憶中,劉媽媽已死,那眼前這位是人還是鬼?而她的生母孫氏也早已雙鬓泛白一臉憔悴,如何是現在這般風韻猶存的面容?但還是不對,她明明記得,她今年十五,這裏是洛陽,母親依舊溫柔,劉媽媽也還在……

錯亂的記憶無法厘清,宋星遙頭痛欲裂,只徒勞無功地把頭埋進雙膝間。

“這可如何是好?劉媽媽,您是積年的老媽媽,快想想辦法。”孫氏紅了眼,淚水奪眶而出。

劉媽媽也沒有辦法,只能跟着嘆氣,一邊說些寬慰孫氏的話,待安撫了孫氏的情緒後才又道:“郎君接到京裏的調令已經有段時日,為着六娘子的病耽誤了不少時日,若再不上京赴任,怕是不妥。”

她口中的“郎君”,指的便是孫氏的夫君,六娘子的父親,宋家長房郎君宋岳文。

“是要進京的,行李都打點好了,可遙遙現下這副模樣,我如何帶她入京?”提起這事,孫氏的愁眉鎖的更深了。

蜷在床角的宋星遙卻仿佛被那聲“長安”刺中心弦,胸口驟然一疼,近乎本能地喊出:“我不去長安,我要留在洛陽。娘,我要留在洛陽。”

她依舊未能将混亂的記憶梳理清楚,但這并不妨礙她因為另一段記憶而對長安迸發的巨大抗拒。

她只知道,留在洛陽,遠離長安,她便不會再遇見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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