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裴遠
全屋的人都被這一變故震呆。
馮晃劇痛之下哀嚎不斷,雙手緊捂右眼,一道血順着掌縫流下,将他半張臉糊成淋漓血色,愈發顯得面容猙獰。宋星遙用盡全部力氣将馮晃推開,沖男人聲斯力竭喊了句:“你還等什麽?”
男人顯然也毫無心理準備,短暫的詫異過後終于領悟,趁着衆人尚未反應之際從地上彈起,掙斷縛手繩索,踹開身邊兩個拐子,沖到窗前。
“賤人!”馮晃驚怒交起,加之劇痛,已騰手欲拿宋星遙,卻被男人攔下。
宋星遙沒有瞧走眼,男人果然也是身手敏捷的練家子,才走了不到五招就将馮晃拿住。他手上那片從宋星遙鞋墊底下摸出的,兩指寬半尺長的锃亮刀刃緊緊壓在馮晃喉頭,挾持着馮晃面向已然沖來的人群,只低沉地朝宋星遙說了句:“站我後面。”
宋星遙早就自覺躲到他背後,雖然下了狠手,但恐懼并未消退,她的身體仍舊在顫抖,手不自覺就攥住男人衣袖,引得男人斜眸一睨。就這一眼,他瞧見她手背上的連指鏈,那應該就是她的暗器,做得挺精巧,看起來與一般首飾無差。
“叫他們讓開!”男人并沒理會兇神惡煞般湧來的馮晃手下,只朝馮晃道,說話間手上稍加力道,馮晃喉間立時就劃開血口——這薄刀真利,看材質當是精鐵無疑,只是精鐵向為軍用,大多用于重兵陌刀,況且得之不易,要打成這般薄利的刀刃,必又要費千錘百煉之力,她一個小姑娘怎會随身帶着?
他卻不知,宋星遙的父親鑽研兵械改良一途,那指鏈便是她父親依着西域傳來的女人首飾加以袖箭機拓改制而成,射程雖短,但近身就是要命的暗器,與這精鐵薄刃一樣,都是給家中子女防身所用。只是從前宋星遙從未覺得自己會遇險,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加上就算是依指鏈所造,但武器就是武器,自然做不到女人首飾那般精致漂亮,是以她總是嫌醜,從沒佩戴過,直到有了那個噩夢。
馮晃為惡多年卻很是惜命,咬着牙揮手讓衆人退開一條道,宋星遙就拉着男人的衣袖,随他小心翼翼出了房門。新鮮的空氣沖入鼻腔,她深嗅口氣,精神為之一振,跟得越發緊了。這是個三進的大院子,院西側果然站了群孩子,被吓得都抱頭蹲到地上。男人便帶着她往這些孩子處快速挪去,到了中庭時,男人忽然摸出支暗藏的鳴镝扔給宋星遙。
“會用嗎?”他頭也不回道。
“會。”宋星遙的父親原司洛陽折沖府軍械,軍中常用的械器她也略知一二,當即點頭,在心裏猜測男人約是要以鳴镝召喚同伴前來。她也沒多問,徑直朝天射出。
只聞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響,馮晃大驚:“陳三,你到底是何人?”又恐藏匿處曝露,意欲拉攏他,只道,“兄弟,你若是為了官府懸紅,不如放了我,我給你三倍……不,十倍懸紅如何?咱們有話好商量,你要什麽只管開口。”
叫“陳三”的男人只是冷笑,挾持着馮晃帶着宋星遙退到孩子前,正要讓孩子們起身,卻聞宋星遙突發驚聲:“小心!”
混跡在孩子群中一個蹲在地上着玫紅衣裳的婦人忽然跳起,沖二人撞去,那婦人正是馮晃姘頭,在此負責教管孩子。男人因顧眼前情勢,沒料到有此伏擊,叫婦人一撞,手下松懈,給了馮晃脫逃的機會。馮晃逃入同夥之中,轉身怒命衆人:“殺了陳三,活捉那賤人,我要她生不如死!”
形勢頓時逆轉,以一敵衆,男人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劈手奪來柄刀,護着慌亂的孩童與宋星遙往身後的房屋避去,只道:“帶他們躲進去!”
言語之間,已有數人朝他圍攻而來,男人眼見要受傷,身後忽然揚起一片粉末,他被人拉了一把,堪堪避開這波攻擊,再看圍攻來的人,皆滿頭滿臉的粉末,雙目已盲——是石灰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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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愕非常地轉頭,看着拉開自己的宋星遙,忍不住問她:“你身上還有什麽法寶?”
宋星遙扔掉包石灰的紙,搖頭:“沒了。”
慘死大明宮的記憶帶給她深深的恐懼,如今她身上總要藏着保命的東西——鞋底的薄刀,手腕戴的袖箭,以及縫在襦裙裙頭內側夾袋裏的石灰粉。
男人又挂起譏诮眼神,似乎想說什麽,可情勢并不允許,他一把将她推入屋內,又把最後幾個孩子通通趕了進去,道:“關好門,別出來!”
宋星遙還沒回答,門已緊閉,只剩她與幾個孩子大眼小眼互瞪,其中一個孩子喚了聲:“六姑姑!”沖過來緊緊抱住,正是宋家被拐的小郎。宋星遙抱緊孩子,轉身緊緊抵着門,有年紀大點的孩子見狀也上前幫手,一并抵在門上。
槅扇上不斷有人影閃過,兵刃交撞的清脆聲音刺得人心發緊,外面只有那個叫“陳三”的男人孤軍奮戰,宋星遙很擔心,既擔心他受傷,又擔心他若不敵這扇門要失守。幾重焦慮焚燒着她,也不知多久,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暫,外頭突然傳來更大的響動,而後漸漸平息。
男人的同伴趕到。
槅扇被人推開,宋星遙抱着小郎看到站在門外,被同伴攙扶着的渾身浴血的男人。
男人眼中依舊帶着譏诮,又夾着幾縷意味不明的情緒,淡淡道:“沒事了。”
宋星遙終于松懈,差點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
這處私宅裏藏匿的惡徒被盡數制服帶走,宅中被拐搶的孩童婦女亦被帶上官府派來的馬車,一并送往縣衙。宋星遙抱着小郎坐上馬車,透過馬車車窗朝外望去,那男人傷勢過重,來不及與她多說什麽就被同伴架開自去療傷,外頭趕來的這些人瞧打扮應是洛陽折沖府的府兵與洛陽縣衙的衙役,她心中有些奇怪。
抓捕人販拐子,照理是縣衙的事,何需動用折沖府的人馬?
鳴镝響過不久,這些人就已趕到,可見早已埋伏附近,只等他一聲令下。能召來折沖府的人馬,他又是何身份?
這問題直到進了縣衙她也沒搞明白,身邊都是婦孺孩童,哭泣者不在少數,鬧得縣衙的書吏衙役煩不勝煩,宋星遙現下情緒倒漸漸安定,只抱着小郎細聲哄着,沒多久,便有書吏過來詢問她的身份來歷,她輕聲說了。
一聽是宋家的女兒和小郎,那書史忙将她請到了內院偏廳中暫憩。宋家雖說沒落,畢竟也是承過爵的功勳之家,在洛陽官場也是挂上名號的,書史不敢怠慢,命人給她上了茶水點心,問明緣由後便告罪離去,自去請示上鋒。
小郎受此折騰已然累壞,吃了兩口點心就趴在桌上睡着,宋星遙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微微嘆氣。
她午間被抓,一番驚險下來雖只半日時光,天色也已暗去,家中長輩不見她與小郎蹤跡,料來應已急壞。屋外檐下已點起燈籠,書史衙役們進進出出,皆不得空。宋星遙坐了片刻踱出屋門,回字型的院子不大,一眼望盡,西廂房燈火通明,大門敞開,正擠着四五人。她多走幾步便到中庭,已能瞧見屋中情況。
正有衙役從屋內端出污水,上頭漂着幾團染血的布帛。宋星遙心念一動,輕聲喚住衙役:“這位大哥,勞煩打聽件事,裏邊那位傷者,可是今日從馮昆手裏解救被拐搶婦孺的那位俠士?”
衙役止步,回曰:“正是。”
“那他的傷勢可重?”宋星遙又問。
“在馮昆手下挨了幾天折磨,今日又受了好些外傷,能不重嗎?不過他可是條漢子,大夫拿桑白皮線替他縫傷之時,可一聲沒吭過!”衙役面露敬佩之色,又狐疑地看她,“你是何人?問這些做甚?”
“我是被他解救之人,心中甚是感念,不知可否告知他的名諱來歷?”宋星遙邊問邊望向屋子,“陳三”必定不是他的真名。
傷到要縫線,那必是痛得很吧?
“他是長安來的,無父無母的孤兒,本事倒是不小,受長安北衙中郎将所托,為将馮晃這起惡人連根挖起,月前便混入這起人販中做內應,一路追到洛陽。”馮晃既已落馬,也無謂再瞞,衙役便答道。
宋星遙有些了然,原是受北衙中郎将所托,難怪洛陽折沖府會介入此事,只是這一節事跡,她怎覺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裏聽說過?
正想着,屋裏的人散開些許,宋星遙看到坐在凳上男人。藥童正在替其穿衣,未系的衣襟內可見纏得厚實的布帛。他發已束齊,正往下撕粘在臉上的絡腮胡等易容之物,一張年輕俊朗,卻稍帶冷戾的臉龐便漸漸顯露在宋星遙眼前。
宋星遙的眼越睜越大,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伴随着衙役道出的名字:“他叫裴遠。”她陡然倒退了三大步,緊緊捂住了嘴才忍住沒有驚呼出聲,呼吸亦随之一停。
竟是裴遠?
又怎會是裴遠?
她認得他,也記得他。
宮變之日射在她心房的那柄箭,授自林宴之意,出自裴遠之手。
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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