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谪仙
宋星遙可不知自家哥哥與友人臨時所起的興致,策馬回城要比坐馬車快了近一倍時間,她仍舊掐着點到河畔,釣餌剛抛,人才坐定,宋府就接到宋夢馳人已抵達坊口的消息。
太陽剛探出雲頭沒有多久,日光尚未炙熱,宋星遙老神哉哉坐在河畔樹蔭下,似模似樣地握着魚竿仿佛僧人入定般閉着眼,燕檀坐她身邊手執羅扇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扇風,阿海沉默地站在旁邊,目光落在浮漂上。
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風靜靜流動。宋星遙也不知道自己幾時喜歡上垂釣的,她本非愛靜的個性,釣魚又忌心浮氣躁,她稍坐片刻就覺如坐針氈,一開始什麽都釣不上來,後來遇的煩心事太多,就學着在垂釣中尋求寧靜,慢慢上了手——釣不釣得到魚是其次,放松心情才是主要。
不過今日,她是有心要釣上魚的。
坐了半炷香時間,浮漂有了動靜,她雙眸驟睜,先沉住氣,等那浮漂沉水,便知是魚咬鈎,她手腕用力,将竿一提,動作利索漂亮。燕檀鼓着掌跳起來,連聲拍馬屁:“娘子厲害!”
宋星遙小得意一把,卻見釣上來的是只兩指寬的小魚,又有些失望,只将魚扔入草簍裏,再次下餌抛竿。這第二竿,她足等了近一炷香才見動靜。這一回動靜不小:浮漂先是輕顫,有魚在餌旁試探,片刻後浮漂猛地下沉再一浮起,竟在水面上來回晃動。
竿上傳來的阻力不小,是只大魚,鈎是咬了,卻不好提上來。她集中精神控竿遛魚,待那魚被耗去體力,牽至湖畔時才要提竿,不料她力道過猛,大魚又狡猾,一時竟要脫鈎。她察覺竿上細微的變化,正惋惜這魚要跑,握竿的手匆被人包住。宋星遙只見自己的手腕随着那人動作,一記漂亮的空竿飛線,一尾大鲈破水而出,徑直飛來,落進原本握在她手腕的大掌之中。
“奴造次了。”阿海将那足八兩重的鲈魚飛快塞進草簍,這才垂頭告罪。
宋星遙愣了半晌才豎起拇指:“高人厲害!”遂将釣竿往他手裏一塞,“你來!”
阿海在海上出生,又在海上讨生活,這一手的釣技是從小練出來,他自己沒什麽感覺,被宋星遙這麽一誇倒有些赧意,好在皮膚色深看不出來。
有他在,宋星遙樂得做甩手掌櫃,不到半個時辰,魚就釣了滿簍,志得意滿地回去了。
————
那廂,宋府已經敞開大門迎接貴客。幾匹馬從遠處馳來,漸漸放慢速度停在門口。
但見那馬上坐的郎君衣着不凡,個個俊美,舉手投足間或潇灑或清舉自有風流,這一路上奔馳而過宛如畫卷,竟引得路人争相追捧,一路相随簇擁到宋府門外圍觀,其中可不乏妙齡女郎。馬上的幾個少年卻似乎習以為常,互相打趣着跳下馬背,府中已經有人拱手迎出門來,都是與宋夢馳同輩的幾個兄弟,打頭那人就是宋家大郎。
“大哥,二哥,四弟。”宋夢馳見自家兄弟一高興,挨個抱了圈,眼睛一溜,就瞧見影壁後一串探出的腦袋。都是宋家的姊妹,不好意思出來又好奇,所以躲在那裏偷看呢,目光掃了一圈,現在都集中在某個人身上呢,不過其中沒有宋星遙。
宋夢馳莞爾一笑,朝身後那人看了眼,方道:“幺幺呢?怎麽沒見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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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信裏釣足了胃口,以宋星遙那脾氣早該按捺不住才對。
“知道你帶了貴客回來,她一早就去洛水河,說要親自釣兩只大活鲈給你接風洗塵。”宋家大郎笑道,又望向他身後三個少年,“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這幾位貴客?”
宋夢馳這才拍着腦袋抱歉一句,介紹起他在長安結識的三個朋友。年紀最長的是威遠伯府的四郎俞深兄,字靖宇,比他早一年進金吾衛;年紀最小的則是兵部侍郎方大人家的小公子方遇清,字又安。
宋家幾個兄弟已盡皆斂容,互相寒暄見禮後才聽宋夢馳介紹第三人:“這位……就是幫了我大忙的貴人。”
俞方二人的家世都遠超宋家,确實都當得起一個“貴”字,宋家大郎想不出眼前這位還能貴到哪裏,莫不是皇親國戚?
被宋夢馳以“貴人”相稱的這個少年,一直不言不語站在衆人最後,便是笑也極淺,身材容貌皆為四人之最,是人群目光的焦點所在。然而外形卻非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宋大郎也結交東都許多好兒郎,卻沒有哪個人如他這般,疏冷處又見舉重若輕的氣度,竟能硬生生襯出身邊同齡少年的莽撞稚氣,叫人對他的身份來歷生出好奇。
可還沒待宋夢馳說出他那鋪墊了數月的“貴人”身份,圍在宋府外的人群中忽然沖出個婦人。
這婦人腰圓膀大,雙顴高聳,混濁的眼下挂着兩泡厚重眼袋,一左手拽個不到十歲年色蠟黃的小兒,右手扯着個小娘子,哭天搶地跪在宋府門外。
————
有阿海幫忙,宋星遙比預想中更快釣夠魚,早早去了瑞來客棧。時下想養貓也有講究的,需要擇吉奉聘,再立貓契。這禮數要做就做全,她魚簍裏的兩條活魚就是給雷九的納貓聘禮,立完貓契她就将崽崽裝在鋪着棉褥的提籃裏拎了回來。
宋星遙把提籃抱在懷裏,時不時就掀蓋瞧一眼熟睡的傻崽。外頭喧嚣,這奶貓倒是好眠,竟也未被驚醒,倒省卻她一番安撫功夫。
一路走,一路笑,她心情大好,卻忽聞一陣震天哭聲,她擡頭望去,只見自家門口已叫人圍得水洩不通,哭聲就從人群中間傳出,也不知出了何事。宋星遙停在人群外,不必開口,燕檀已經在她的眼神下擠進人群查看打聽。片刻後燕檀氣沖沖回來,雙眉倒吊朝她低聲惱道:“娘子,是莺香她娘帶着莺香和莺香她弟來咱們府鬧事。”她口齒伶俐,很快就将事情始末說清。
原來莺香被宋星遙逐出院子後,因劉媽媽憐她身世,一時心軟并沒将她發賣,而是讓她到外院漿洗幫忙。這活計的油水自不比原來在宋星遙院裏那樣足,連月銀都減了一大半,她倒無二話,但拿回家幫補的銀錢少了,她那濫賭嗜酒的老娘如何肯依?在她身上撈不着銀錢,她娘便心生歪念,趁着今日她回家看望弟弟的日子,把她連着她那弱弟一起拉到宋府門口,哭訴宋家苛待虐打下人,要訛錢。
雖說莺香與宋府簽了賣身契,但大安朝以仁治國,律法明文規定不許虐待奴仆,更不能擅自動用私刑,哪怕是一般人家,為着家風名聲着想,也不敢随便苛待虐打下人,更何況宋家這樣祖上曾承爵的人家,家裏還有那麽多待娶待嫁的郎君和娘子,要是名聲壞了,誰願意結親?
莺香她娘便是拿準這一點,又瞧着今日宋家有貴客駕臨,越發覺得是訛錢的好時機,便跪在宋府門前哭訴,非要宋家拿個章程出來。
宋星遙心裏透亮。
燕檀解釋完又道:“娘子,大郎正在處理,三郎也在,要不你別過去了,免得沾惹是非。”
“阿兄到家了?!”宋星遙聞言驚喜,腳步卻沒停,又道,“這種事他們處理不了,無非是使幾個錢息事寧人,但污名卻洗不掉,白白讓人看了咱們家的笑話,我可不依。人既是我放出去的,這事合該我來善後。你速幫我做兩件事……”她說着對燕檀附耳一語。
燕檀聽完沒吭聲,飛快跑開。宋星遙仍往前走去,徑直擠進人群,一條手臂從旁橫生而來,将她與外人隔開距離。她轉頭一看,卻是阿海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地護着她,光用外形就生生逼退旁人,給她開了條道出來。
她沖他點頭作謝,目光轉回正前,已看到并排跪在門口的三個人。
莺香娘正把莺香衣袖往上撸,露出莺香手臂上大大小小無數血痕,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莺香遭遇的虐打。莺香只是垂着頭,額頭上包裹的透着血的白布,看樣子傷的不輕。莺香的弟弟跪在姐姐身邊,十歲孩子骨瘦伶仃,邊咳邊想拉回莺香,眼裏迸出憤怒卻非對着宋府,而是明明白白望向親娘。
四周圍着的百姓大多在竊竊私語,場面鬧得難看至極。
宋家人圍在門內外,影壁前影影綽綽站了一大群人,宋星遙随意掃了眼,就将注意力放到自家兄長身上。宋夢馳站在宋家大郎旁邊,臉色鐵青,今日是他帶友人回府的日子,不想剛到家就遇上這事,由不得他不惱怒。
宋大郎好聲安撫,一邊着人找大夫,一邊又請他們進府,打算先将這鬧劇暫且壓下,怎料莺香娘是個慣會撒潑耍賴的市井婦人,聞言哭喊起來:“不能進,你們從上到下都是黑了心爛了腸的人,連那嬌滴滴的六娘子年紀小小也手段狠毒,進了這門不就任你們宰割!咱娘幾個都是死路一條,今日必要當着諸位鄉親的面把這事說個清楚!”
“你說什麽?!”因聞攀扯上宋星遙,宋夢馳暴喝一聲,氣得差點就将腰中佩劍抽出。
莺香娘吓了一跳,聲調陡升,哭得更慘烈:“不得了了,宋家要殺人了!宋家殺人了!”
宋夢馳被氣個倒卯,竟真将劍出鞘,吓得周圍百姓都退了半步,宋大郎見勢不妙,忙要上前抱住宋夢馳,忽聞人群中響起一嗓嫩音,又脆又響。
“阿兄莫氣,這事交給我!”
影壁前圍的人忽被拔開,原本默然站在後方的少年郎君情不自禁上前。
時值盛夏,少年穿了身天水碧的上領绫袍,腰系編玉的垂蘇絲縧,奪人心魂的臉龐被這身顏色襯得高遠淡泊,恍惚間竟有些無欲無求的仙人意味,只是随着那一嗓嫩音的響起,他疏冷到近乎寡淡的眼眸驟然迸出亮色,仿如長野濃霧被劍劈散,露出底下死灰複燃的星火。
這人,就從天上被狠狠拽到凡塵,讓煙火裹挾着,變成凡夫俗子,有了貪嗔癡欲,諸般人間情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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