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赴京

宋夢弛果然急着回長安,當晚便尋宋星遙談話,聞及宋星遙身體無恙已能遠行,不由松了口氣,當下擇定出行之日,就在三日後。

這三天內,宋星遙忙得沒空再想林宴這事。此去長安定居,她有太多行李需要打點,雖然宋夢馳說長安那邊已經替她全部準備好了,沒必要将家中舊物件帶去,但她還是雜七雜八地搜羅了兩車行李。

馬車已在二門外備妥,宋府小厮從昨日下午起就從宋星遙的繡樓內入外搬箱籠,直至馬車被塞得滿滿當當,還剩了幾只箱籠無處容身,只能暫被擺在地上,正待宋星遙整理位置。

宋夢弛帶着人過來檢視,偏巧看見這一幕,不由怨她:“宋星遙你搬家嗎?”

宋星遙正鑽在行李馬車裏親自整理,聞言鑽個頭出來:“都是用慣的東西,不帶去我不安心。”說話間,本來含笑的唇因為瞧見宋夢馳身邊的人而又落下。

林宴幾人也跟着宋夢馳來了,真是陰魂不散。

“什麽玩意兒?”宋夢弛挑開腳邊箱籠,掃了兩眼眉頭抽抽,随手拎起面上放的一個褪色的綢布娃娃,毫不留情怼她,“你多大了,沒斷奶嗎?”再一看那箱裏,裝的都是她舊年的小玩意,什麽陶土偶人、檐下六角銅鈴……

宋星遙氣急敗壞從車上跳下,劈手将娃娃奪過塞回箱籠,砰一聲阖上箱籠,氣得罵他:“你開我箱籠做什麽?我的東西我愛帶多少就帶多少!”

宋夢弛寵她歸寵她,該罵的時候毫不客氣,宋星遙在他面前任性嚣張,也從無忍讓,兄妹兩個吵着架長大的。

“塞不下了啊!”因有外人在身後,宋夢弛倒還勉強守着風度。

“我自己想辦法。”宋星遙不肯讓步。綢布娃娃是她母親手縫的,從小就在枕邊陪她睡覺,此一世複生後她第一眼見到并且每夜抱在懷中的東西。陳舊的娃娃身上有屬于歲月的氣息,是唯一能安慰她這顆惶惑不安卻難對人言明的心,讓她汲取到這輩子最稀缺的安全感的舊物……

這箱舊物,都屬于過去,是她在洛陽成長的痕跡,帶着無數故人的氣息,而這些故人在往後的十年中,遠去的遠去,病故的病故……比如她的祖母。她曾經懊惱過自己遷居入京時為何沒帶上這些舊物,以致在往後十年只能靠回憶去想像洛陽的明媚陽光與故人,如今就要彌補自己。

非是她固執,而是這些失而複得的舊物,承載着她失而複得的歲月,只有看到、摸到,她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從那場噩夢中回來了。

那麽,讓她再任性些又何妨?

方遇清倒笑了:“六娘子真是赤忱可愛。”

“我看是幼稚,像沒斷奶的孩子。”宋夢弛自然無法理解她的不安,氣得拿腳往箱上一踩,“我說不許帶就不許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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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脫脫一個霸道惡兄。

俞深捏捏眉心,有些頭疼這對兄妹,轉頭卻見林宴盯着宋家兄妹出神。

兄妹……宋星遙和宋夢馳也是兄妹,但與他家對比,卻顯然完全不同。天下兄妹,似乎真的很少像他與林晚那樣……或者說,很少像他母親那樣,從小到大那般要求他。

“宋夢弛,把你的髒腳拿開!”宋星遙氣得想踢他的腳。

兄妹兩人從重逢時的相親相愛,轉眼火花四濺,兩看相不順眼。

“我那馬車還算空,搬到我那裏吧。”林宴開口。

宋星遙正把宋夢弛往旁邊扯,聞言回頭,眉眼俱冷果斷道:“不用。我家的事,不勞林公子費心。”一邊又大聲喊,“阿海,好了沒有?”

祁歸海的頭也從馬車內鑽出,頂着一額頭亮晶晶的汗珠道:“馬上好,能整出空位來,六娘子交給我便好。”

宋星遙沖着宋夢馳和林宴挑眉反問一句:“聽到了?”人便随之轉身,又到馬車前,只道,“我來幫你。”

祁歸海自然而然伸手,宋星遙借力一握,人輕輕松松跳上堆滿箱籠的馬車。

方遇清摸摸鼻頭,剛想打趣幾句,忽覺身邊的林宴呼吸發沉,他下意識看了眼,極其稀罕地看到林宴眸中飛快閃過的一縷異色。

談不上是憤怒還是嫉妒亦或是其他情緒,方遇清只覺得那異光像劍,劈開他無俗無求的寡色,露出其下猩紅——有那麽點不為外人可探陰沉。

方遇清納悶。怎麽神仙……也有不可告人的陰暗?

————

八月入末,秋意漸濃,宋府的桂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掃落滿地,替這場分離添上幾分凄清。宋星遙踩着一路碎金溫香邁出宋府,送她的人簇擁到大門左右,都是宋家幾房的兄弟姊妹。

往日再多的小矛盾,到這日也前嫌盡棄,小娘子們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別,小郎君春生哭得淚眼婆娑,抱着她的腿兒直喚“六姑姑別走”,宋星遙不免也紅了眼眶,抱起春生親了又親,還是在宋夢弛的勸說下才勉強收住情緒。

“唉呀,這些小娘子真惹人心疼。”方遇清捧心痛道。

“婦人之慈,哭哭啼啼的……”俞深不耐煩地嘲道。

“你就是個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方遇清白他一眼,又看林宴。

林宴的目光落在宋星遙身上。被衆人簇擁着走向馬車的她,依舊是曾經感性的女人,會笑會哭會喜會鬧。宋家很普通,但正是這份普通平凡,才能澆灌出這樣的宋星遙。她幾乎有他一世都不能擁有的那份輕松惬意,即便他再抗拒,也不得不承認,如果她嫁普通人家,必定能得到截然不同的幸福。

若他未歸,他們就此錯過,各尋彼此天地,也許會是不錯的走向。

可為何他偏偏回來了?帶着唯一執念,重歸這一世混沌。

宋星遙揮手與衆人告別,踩着木凳踏上馬車,掀簾之際依舊戀戀不舍,又回了頭,卻撞上林宴遠遠投望的眼——那一眼他來不及收回,各色心念沒能藏住,噴薄而出,陌生濃烈,不像林宴。

望之驚心。

————

車轱辘碾過青石板路,宋府漸漸遠了,宋家熟悉的面容也逐漸模糊,洛陽也一步步遠去。死過一次,宋星遙再度踏上前往長安的路途。

從洛陽到長安路程雖不算特別遠,不過因為宋夢弛趕着回金吾衛,所以他們輕車簡從先走一步,行李車馬則找了镖局押送入京。一共輛馬車,兩輛給宋夢弛四人,宋星遙和燕檀一輛,剩下那輛安置着她的愛貓,留祁歸海在車上照看着,餘下還有兩名侍從騎馬随侍,旁的就再沒有了。

一路上宋星遙極少下馬車,遇途中停車稍憩,除非必要,宋星遙幾乎不曾踏出馬車,亦不與林宴等人照面,安安分分地留在馬車裏,偶爾讓祁歸海把崽崽抱到車裏逗弄解乏。

就這般相安無事地走了三日,宋星遙一行人剛出洛陽地界,偏不巧的是遇上山體塌方,官道被落石堵得結實,一時半會難以清理。如此一來,幾人便要改道,可改道則需繞行,要耽誤上數日時間,宋夢弛恐怕趕不及金吾衛的報道時間,與林宴等人商議後決定連夜趕路,不在驿站落宿。

“阿妹,委屈你了。”宋夢馳将決定告訴宋星遙。

“無妨的,阿兄只管趕路,我還能在車裏打盹,倒是你們辛苦了,要夜不能寐地趕路。”宋星遙并無疑議,反又叮囑了兩句夜裏寒涼讓将披風取出套上之類的話。

宋夢弛點頭離去,衆人複又上路,改道而行,幾人過城而不入,又從官道進了山道。

天色從亮走到黑,一路上只有馬蹄與車轱辘的枯燥聲音,催得人昏昏欲睡。宋星遙半倚在馬車裏,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盹,也不知眯了多久覺,震動的車身緩緩平靜,車外傳來男人聲音。

“阿妹,今晚暫憩山中,明日一早再動身。”

是宋夢弛的聲音。

宋星遙醒過來,掀簾一看,馬車停在一處平坦石地,四周是黑漆漆的樹林,上空天星高懸,分外明亮,星河清晰可見。她朝哥哥點點頭,不遠處幾人正在布置露宿地,林宴亦親自架木生火,手裏拿着點燃的火絨,臉被照得亮堂。

上輩子林宴在長安可謂養尊處優,宋星遙沒見過他動手做這些粗活,不免多看兩眼後才朝燕檀開口。

“咱們臨時改道,恐怕幹糧準備不足,燕檀,把車裏的點心全部取出來分給大家吧。”

旅途漫漫,她是女人,車裏難免準備了許多磨牙的零嘴點心,如今可都派上用場。燕檀依她吩咐把點心散與衆人,宋星遙也下馬車透氣。

幾人顯然都有經驗,雖然露宿山間,準備起來卻有條不紊,很快便生火取水,油氈布排開。

“清霄,過來看看。”俞深站在其中一輛馬車前沖林宴招手。

林宴揀木棍做了個根火把,走到他身邊,兩人照着車廂外壁一看,壁上不知幾時被人以粉塗了個叉,像小孩子的塗鴉。

“按你吩咐查過,每輛馬車都有。”俞深又低聲道,“我們被盯上了,是山賊?要不咱們別休息了,趁早離開此地為妙。”

林宴面色發沉,看了眼站在遠處的宋星遙,搖了搖頭,只道:“前面是夾道,更容易遇伏,若被兩頭堵截,連退路都沒有。”語畢他走到火堆旁,高聲冷道,“夜裏兩人一崗,一時辰一換,都警醒些!”

宋星遙嗅到他話中森冷寒氣,随之望去,正逢林宴向她開口:“六娘子,晚上你宿在馬車內,沒事不要下來,讓你的昆侖奴守在車旁莫離。”

她聽得心頭一緊——這是……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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