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縣主
宋家兄妹鬧起矛盾,誰也不理誰。
宋夢馳訓斥了宋星遙半天,一定要宋星遙給林宴道歉。宋星遙脾氣上頭的時候犟得像驢,理智全空,別說和林宴道歉,就是多聽幾句訓話都要炸毛,冷着臉不搭茬,就差翻臉。宋夢馳的兄長架子擺了半天也沒見成效,氣得甩袖而去,差點又把手臂給甩脫臼。
經此折騰,衆人并未急着上路,打算在寶平鎮休整一夜,晚上便包下鎮上唯一的客棧落腳。客棧簡陋,房間不多,宋星遙帶着燕檀獨占一間上房,和宋夢馳鬧矛盾後,她就躲進屋裏再沒踏出門。
燕檀送了晚飯過來她也沒吃,就躺在床上出神。
她這脾氣,說好也好,高興的時候是開心果,老幼通吃,嘴甜的能把身邊的人哄得心花怒放;不高興的時候任性非常,越是親近的人越變本加厲,從小到大也不知因這臭脾氣和宋夢馳吵過多少次架,從來不肯讓兄長一次,都是宋夢馳靠着做兄長的自覺最後讓步。
到了林宴這裏,她收斂脾氣小心待他,帶着生怕驚擾神仙的心情藏起任性,成婚頭一年還是不錯的,起碼與他做到了相敬如賓,可架不住流水一樣的時間。瑣碎的日子把谪仙變成凡人,再好的模樣看久了也難免疲勞,更多的無非是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他二人的性格本就是兩個極端,他冷她熱,摘掉那層谪仙的幻念,宋星遙與他漸漸就有了水火不融的苗頭。她在他身上找不到想像中的溫柔體貼,再加上林家那些讓人疲于應付的隐諱秘事與婆婆小姑,她煩不勝煩,可他無法給她答案與安慰,怨氣便層層堆疊加深。
她也和林宴争執,可林宴不是她兄長,宋夢馳爆脾氣上來狠狠罵她幾句,轉頭就能撒開手又跑來哄她,她與林宴的争執,從來在他沉默裏開始,又在他的沉默中結束——沒有誰會先低頭,只是磨到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就在一餐飯,一件衣的日常中被結束。
上輩子宋星遙在決定和離前也想過與林宴成親的這七年,自己是否全然無錯。到底也是年輕時的自己真情實意愛過的男人,跟了他七年,要說不好,那七年間他一無侍妾通房外室,枕畔只她一人,二未在衣食住行上克扣于她,偌大後宅也随她鬧騰。夫妻七年,若論對錯,撇除外因,夫妻二人只怕要各打五十大板。
如果沒那場宮鬥,她大抵是希望與他好聚好散,如此心裏還能保留一絲關于少年愛戀的憧憬。
可沒有如果,那場宮鬥,成為她永遠無法原諒林宴的原因,連帶着消磨去最後一點情分。
————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本就難睡,宋星遙心事重重,胡思亂想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微明之際被自己的腸鳴吵醒。
從前夜到今日,她也就坐在林宴馬上的時候吃了幾口胡餅,現在餓慌再難睡着,索性起床。燕檀與她同榻,睡得死沉竟沒醒來,宋星遙憐她受了大驚吓,便沒喚醒她,自己蹑手蹑腳穿好衣裳,略作梳洗後才打開房門。
門一開,她就見到靠在牆根前閉着眼的祁歸海。
聽到聲響他睜眼,眸中雖有倦怠,卻難掩一抹銳光,見到是她,那銳光飛快沉潛,他起身行禮。
“你……在這裏守了一夜?”宋星遙很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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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歸海回道:“怕夜裏有變,六娘子叫不到人。”
“你有心了,多謝。”宋星遙心中暖融,指着他的傷臂道,“傷沒好全又在這裏守了一夜,定沒休息好,你回去睡睡吧,一會若是動身,我讓燕檀叫你。”
祁歸海搖頭:“奴答應過娘子,娘子到哪奴就跟到哪,這點小傷無礙,娘子不必操心。”
宋星遙勸不動他,只好道:“那咱們出去覓食吧,正好我餓了。”
祁歸海退到一旁讓出路來,待她前行後才默默跟在她背後,始終保持着半步之遙,不近半分,也不遠半步。
兩人一前一後慢步下樓,就見小小的客棧內添了不少人,天色微明,大部分人都還未起,堂上的這些人全是陌生面孔,着同色勁裝,腰佩刀劍,正悄無聲息地在客棧裏進進出出。宋星遙看得先是一緊,卻見堂間坐着林宴。他已換過身幹淨衣裳,正神色淡漠地聽這些人低聲彙報,再逐一吩咐任務。
“別緊張,這是林家私兵。”宋星遙認出這些人,安撫不明真相開始警惕的祁歸海。林家手握十數萬神威軍,其中有一支私兵歸林宴所有,專司林宴安危,雖然不是時刻跟在林宴身邊,但向來也不會離太遠,這應是前夜遇襲之後,林宴通知自己的私兵趕來此地。
祁歸海只是應諾,但并未松懈。那廂林宴見她下樓,揮手遣退圍在身邊的人,朝她颔首。宋星遙觀其神色如常,未見芥蒂,昨日拂袖而去應該算是他人生中難得的失态。
她慢慢踱到堂間,左顧右盼,想找客棧小二要吃的,可看了半天也沒找到店家。
“餓了?”林宴還是那句話。
宋星遙挑了離他有些距離的桌子坐下,沒有回答他,只扯扯祁歸海的衣袖。
祁歸海會意,正要往後廚找人,就聽林宴又道:“別找了,客棧的廚子沒起來。”
宋星遙白他一眼,他不以為意,向身邊手下示意,很快就有人端上兩碗熱騰騰的水盆羊肉與一盤胡餅,就放在宋星遙那張桌上,色香味俱全,看樣子是林宴手下做的。
“娘子,你若不喜,奴去廚房看看,給你下碗面可好?”祁歸海看出她的掙紮,低聲道。
他的善解人意讓宋星遙又是一暖,她忙擡手阻止他,又拉他坐下:“不用了,有什麽吃什麽。你這受了傷的人就別折騰了,坐下。”
祁歸海猶豫片刻,在宋星遙的堅持下坐到她身邊,替她擺筷撕餅,将泡好餅的羊肉湯推到她面前,這才動自己那份。各自進食,堂間靜默,宋星遙餓壞,吃了大半碗才停筷,額間已見汗。
吃飽喝足,她心情回轉,眼珠滴溜一轉,又将注意力放到林宴身上。林宴和她隔張桌子坐着,也在獨自進食,擱在桌面的左掌已經重包紮過。她想了想,起身慢慢走到他身邊,在他對面坐下。
林宴擡頭,以目光詢問。
“昨天的事……”宋星遙半試探地開口。
林宴不語,靜待下文。
“是我誤會你了。”她續道,堆起笑意,“畢竟我阿兄入京才多久?突然惹上那麽厲害的對頭,我心裏太驚訝了,林公子,那些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林宴看她片刻,将筷子一擱,也笑了:“六娘子如果是來向林某致歉,那大可不必。我昨日說了,你無需道歉,我不怪你。”語畢頓頓又道,“如果你是想來打聽你阿兄的事,我覺得你最好直接問他。”
“……”宋星遙再次被他戳破,臉上的假笑一涼。
她昨晚就因這事一夜沒睡好,怎麽也想不明白宋夢馳是如何惹到東宮的,竟嚴重到招來殺身之禍的地步。她心憂如焚,恨不得立刻搞清楚這件事,可能打聽真相的人就這麽幾個——她和宋夢馳吵架,看宋夢馳那架式沒氣個幾天是不會理她的,俞深與她不對盤,就別指望了,方遇清雖然玩世不恭,但在正事之上嘴緊得很,她想來想去,反而只有林宴還能問上一問。
畢竟七年夫妻,她對他的脾氣多少有些了解,這人雖然不會哄她,平時冷漠疏離,但真鬧矛盾,往往只要她一句話,他也不會與她強擰。
她并不怕他生氣。
可不想她了解他,他卻也看透她。
“不說算了。”她收起假笑,起身就要走。
林宴似乎嘆了聲:“你不都看到玄風令了,還問我對方來頭?”
“真是東宮?”宋星遙霍地轉身,對上林宴目光,幽沉難喻。
林宴知道她想問什麽,卻只道:“別問了,眼下并非談話時機。有些事,你遲早都會知道,不必争這一時半刻。”
“你願意告訴我?”宋星遙逼問他,“什麽時候?”
“不是現在。”林宴起身,朝她身後來人點點頭。
方遇清、俞深等人都已下樓,的确不是宋星遙問話的時機,但她的好奇已經被林宴完全挑起,一時半會心癢難耐,在心裏把林宴這個下鈎放餌的人罵半死。
————
馬車再度動身已是近午時分,這回出發四周添了許多護衛,不再是初出洛陽時輕車簡從。
宋星遙直到坐進馬車,還在琢磨林宴的話。
越琢磨她越犯嘀咕——不對啊,林宴為何不置疑她認出玄風令的事?反而給她抛餌?
再聯想此前種種古怪之處,宋星遙心裏隐隐有了個不妙的想法:林宴……該不會和她一樣吧?
從寶平鎮出發後,也不知是有林家私兵護衛的關系,還是其他原因,後半程路并沒再遇襲擊,極為順利。
又過數日,一行人穩穩抵至長安,到了延興門內,宋夢馳總算與林宴等人道別,各自歸家。
瞧見林宴的車馬與自家車馬背道而馳,宋星遙這才放下一路上懸着的心。
長安,她在短暫的死別之後,終于又回來了。
————
入夜時分,林府的燈籠一盞盞挑起,傳飯的侍女魚貫步入怡風閣,将各色菜式輕輕上桌,除了碗盤輕扣桌面的聲音外,無一人出聲,各人動作規矩機械,仿佛做着件分毫都不許出錯的事。
內室中燃一爐沉香,香霧在燭色下袅袅升空。鏡前坐着正在挽鬓的女人,生得極美,雪膚丹唇,着玫色抹胸齊腰裙,披着件微透的大衫,隐約可見圓潤肩頭,看起來至多二十來歲的模樣,唯睜眼之時,眼角幾許細紋洩露了年齡秘密。
“真懷念宴兒小時候的模樣,那麽小的人兒,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哭着要娘別走。”她開口說話,聲音還保留少女的溫柔,又藏着幾分感慨。
身後站着她多年的心腹侍女,正替她挑簪,聞言并未附和。
“可現在不同了,兒子大了,有自個兒的想法,與當娘的生了二心。”她忽然又有些落寞,撫着發鬓道,“養了他十九年,只差将整個林家捧到他面前,也不知是對是錯……”
“縣主,恕奴婢鬥膽替大郎說兩句話,這些年大郎在縣主膝下,遇事無不以縣主與小娘子為先,對上事母至孝,對下憐愛幼妹,自個兒又文韬武略樣樣不輸旁人,這都是縣主多年教導的結果,想來大郎心中必然感念縣主的苦心,絕不會做出讓縣主失望的事來。”容煙跟着主子多年,自是明白主子心中所慮。
“是嗎?”她緩緩起身,眉頭輕擰,“可他去了終南山一趟,回來就背着我把我安插在他身邊的人悄悄給撤了,又明知我不喜二房,還私下與二房那孽障接觸,前幾日又跑去洛陽……他想做什麽?”
“奴婢不知。”容煙答不上來,不論是主子還是少主子,都不是她看得透的人。
“你說,他去洛陽,會不會是發現了什麽?”她自言自語道,轉而又笑道,“不過就算發現,他又能如何?”頓了頓,繼而斟酌道,“還是得再安插幾個人到他身邊,我才放心,免得他聽到什麽風言風語,起了變數可就不好了……”
話正說着,外頭忽然傳來些許喧嘩聲。
“什麽事?”容煙聞得外頭動靜,蹙眉朝外喝問。
“容煙娘子,公子回府了,來給縣主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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