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多話的林宴

事實證明, 在足夠繁重的功課壓力下,宋星遙是沒空去思考自己那點亂七八糟的猜測的。她雖然沒有公主命, 但起碼也要給自己掙到個公主身邊人的地位。長公主給了方向,林宴鋪好了路,她若再不上心, 豈不辜負這一世重來。

那廂趙睿安還在回味琢磨着池畔她的眉眼, 宋星遙這頭早都抛到九霄雲外, 只恨不能頭懸梁錐刺股夜書詩經三百卷,把林宴安排的功課讀得透透的。

三天時間轉眼過去, 宋星遙抱着厚厚一撂作業又去見林宴了。

如同第一天那樣, 林宴早早在貍樂館的書房裏恭候了。宋星遙到時, 屋裏除了他以後,還有兩個她并不認識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着赭石布衣,虎背熊腰, 女的則着豔麗襦裙,婀娜苗條, 面上戴了幅珠簾, 看不清長相。見到屋裏中有人, 宋星遙在月門外止步,不确定自己要不要進去, 他們似乎正在議事, 三個人正對着桌上一張圖商量。

聽到她的腳步, 林宴開口:“進來吧。這位是潘園,辰字部統領。”他說話間,左手邊的潘園已經擡頭沖宋星遙抱拳拱手,咧唇一笑。宋星遙只得入內,回了聲:“潘統領。”

“這位是青湖。”他又介紹起右手邊的女子來,想想似乎擔心産生誤會,故又道,“韓青湖。”

姓韓?

宋星遙微愕,便聽林宴續道:“她是我堂姐。”

韓青湖雙瞳驟縮,詫異而不解地看向林宴,似很驚訝自己的身份如此輕易被他道破,林宴卻只道:“她是長公主府上的含章閣舍人,宋家六娘星遙,自己人,不必驚慌。”

誰和他自己人了?宋星遙瞪了林宴一眼,才朝韓青湖颌首:“韓娘子。”一邊心裏又嘀咕,韓家人不是死絕了?怎又冒出個韓青湖來?

林宴并沒回答她的疑問,只朝韓青湖示意,韓青湖這才輕擡右手,将挂在右耳上的珠簾取下,露出真顏。她年紀已然不輕,二十五歲左右,不過勝在容貌極好,煙柳細眉,瓊鼻菱唇,即便穿着豔麗的衣裙,身上卻自帶一股子我見猶憐的柔弱氣息,只偶爾轉眼之際微露淩厲神色,稍縱即逝如同錯覺。

然而讓宋星遙大為震驚的卻是,她發現這個人她見過——那一世,她在林晚身邊見過此人。

疑惑的目光毫無保留地望向林宴,林宴這時卻也無法解釋,只朝宋星遙問道:“你來得剛好,幫我看看,她臉上的傷痕可能修飾。”

宋星遙仔細一看,才發現她右頰到右眼尾處有一道寸長的細疤,仿佛被什麽利器劃傷過。她并沒馬上回答林宴,走到韓青湖身邊又仔細察看,林宴又道:“她身份特殊,我不能讓她曝露。我記得你跟白三娘學過繪彩手藝,可否用得上?”

“可以,畫長枝細梅應該不錯,但也只能遮得一時半會,不能長久計。繪彩的顏料最長只能保留三日,而且不能碰水碰油,不能擦拭。”宋星遙端詳片刻後才道。

“夠用了。”林宴點頭,又揮揮手,讓潘園和韓青湖先退下。

二人依然好奇地看了宋星遙幾眼,這才沉默地離開房間,門扉阖上,屋中又是一靜,宋星遙早就憋了滿腹疑惑想問,林宴已經把她牽到書案後,引導她看桌上放的畫。宋星遙注意力被畫吸引,并未察覺自己的手落進林宴掌中,只看着畫中人納悶。

桌上是幅陳舊的畫卷,還有些煙熏火燎的痕跡,落款處的題字與閑章等已損。畫中是個絕色女子,雪天的黛瓦白牆下着一襲緋裙,懷中抱着只胖乎乎的橘色貓咪望向畫外,那雙眼眸含情帶水,似要與畫外人說話一般。

有一點……像林宴的眼。

林宴輕牽宋星遙的手,淡道:“這是我姑母,當年的韓貴妃,韓黎初。”

宋星遙猛地回頭看他——這是她第一次聽他直言韓家。她記得韓家嫡系有一兒一女,女兒入宮為妃,就是這位後來獲罪的韓貴妃,林宴既喚她作姑母,那他便是……

韓家的嫡長孫。

“你是女子,也擅長裝扮之道,幫我個忙,替我看看青湖與我姑母有幾分相似?有沒辦法再讓她接近些?”林宴又問道。

宋星遙蹙眉:“從外形來看,兩人還是比較接近的,穿着打扮上稍加修改就沒問題了,但我不知韓……你姑母喜好的顏色衣飾。容貌來說,二人确有幾分相似,但畢竟不是同個人,五官還是有很大差異的,最像的就是這雙眼睛,其實……”她看了眼林宴,想說要論相似度的話,可能林宴還更像些,但這話到底沒有出口。

“不求形似,但要神似。”林宴以指腹小心翼翼撫過她的手背,而後輕輕捏她掌心,宋星遙這人大概有些遲鈍,還是沒有發現他的動作,他便又道,“你覺得青湖眼熟,對嗎?”

“神似比形似更難,首先我們不知你姑母是什麽樣的人,單憑一幅畫如何描摹出你姑母的性情?”宋星遙回頭望他,又問,“我是記得她,她不是你妹妹身邊的女侍嗎?”

當初在林晚入宮之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陌生女侍,就喚作青湖。那段時間這個女侍與林晚幾乎形影不離,不過她也只在林家呆了一段時日,到林晚入宮後就銷聲匿跡,也不知去了何處。因其行事低調,宋星遙對她沒太大印象,今日看到方想起來。

“你道林晚為何能在長公主府中偶遇聖人,又被聖人一眼相中?那一世林晚比我先找到了青湖,她欺騙青湖可助其入宮接近聖人以報當年之仇,誰料到頭來卻是她借青湖之手扮得我姑母三分模樣,在公主府中偶遇聖人,被聖人一眼看中。聖人對我姑母餘情未散,念念于心。成功入宮之後,她便将青湖鎖在地窖之中,逼迫青湖助她争寵,所以那幾年,她聖寵不衰,位份連連晉升。”

“聖人對你姑母餘情未散,卻殺了她,又誅她九族?”宋星遙實在看不出一點餘情未散的痕跡。

“天下帝王,江山是江山,權術是權術,後宮是後宮,他冷血無情,卻并不妨礙他覺得自己癡情一片,況且時間往往能留住一個人最美的模樣,心頭朱砂,眼底明月,不就是如此?哪來的什麽真情,不過自欺欺人,換一聲贊嘆憐惜而已。”林宴道。

“呵,男人。”宋星遙冷笑,總算發現自己的爪子在他手中,狠狠抽回。

這是連林宴也一并嘲笑上了。

“只身入宮報仇,青湖娘子膽量不小。”嘲笑完,宋星遙又感慨道,“既然活下來了,為何不好好過日子呢?”

“活着?茍且偷生麽?父母之仇,宗族之恨,哪一樁不是沾滿血淚,況她又與我不同,我自小在林家長大,對韓家與父母并無印象,但青湖卻在父母膝下長到五歲,又受她母親性命相護才能逃過一劫,你讓她如何面對滿門被屠,親族盡去的仇恨?”林宴并不在意她的嘲諷,亦嘆道。

宋星遙想想,覺得林宴說得也對,上輩子她父母被流放嶺南,兄長失落回了洛陽,已經讓她極難過了,若換她面對九族之亡,恐怕她也會拼卻性命報仇。

這世間總有些事重逾性命,她能面對自己的死,卻肯定無法接受喪親之恨。

此恨無解。

“她臉上那道傷痕,就是她逃跑中摔下懸崖所受。因着這道傷痕,她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入宮為侍,只能另想辦法。”林宴又道。

“所以……你這是要幫她入宮分得聖人寵愛,既能與皇後一較長短,又可與你裏應外合?”宋星遙飛快想通其中關節。

林宴點頭:“她一意孤行,我便助她一力,也免她在深宮無枝可依。”

宋星遙默。她私心并不贊成以這樣犧牲的方式去報仇,可她畢竟不是韓青湖,不是林宴,不曾經歷滅門喪族之痛,未受其苦,便不好貿然置評。

只不過如此一來,就相當于當年林晚的路,被人從中間生生截斷,林晚再想進宮為妃的可能性,已經很低很低了。

這恐怕也是林宴同意幫助韓青湖的最大原因——這一世,林家與縣主對他有活命之恩,二十年教養之情,林晚依舊與他是十多年的兄妹,恩義尚在,他沒有理由也不想除之而快,能做的就是盡全力斬斷林晚的去路,不叫舊事再現。

往後,便是橋歸橋,路歸路。

“你想讓我幫你?也行。”宋星遙看穿他的意思,很幹脆地點頭。 “不過……臉上的傷好處理,但我對你姑母毫無了解,其他方面……”林宴已經幫過她數回,她回敬一次不為過,于她而言又只是舉手之勞,再加上能破壞林晚的計劃,她就開心。

“無妨,青湖幼時見過我姑母,對她有些印象,另外我會給你些姑母的生平詩畫,你們揣摩一二便是。除了繪彩之外,最主要還有姑母和你一樣愛貓,你要教青湖些關于貍奴的常識,幫她挑一只合适的貍奴,另外就是青湖畢竟在市井呆久了,言行舉止太過随意,她身份特殊,我又不能另外找人回來教導她,你……也曾是林家長媳,出入過宮庭,見識過大場面,當時也是長安貴婦佼佼者,儀态姿容皆是出挑,比宮中貴人還要強,所以她的禮儀,還要勞煩你費些心。”

宋星遙聽林宴長篇大論說了一通,本來點頭,及至聽到那句“林家長媳”,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結果換來後面一大段恭維,拙劣的馬屁聽得宋星遙嘲諷他:“你确定你說的是真心話?”

“林某字字句句都發自肺腑。”林宴面不改色道。

發自肺腑就有鬼了。

宋星遙懶得回嘴,又問:“那你打算如何送她入宮?給我多長時間?”

“八月的仲秋節,宮中會有家宴,長公主會帶府中歌舞姬入宮獻藝,我來說服殿下帶她入宮。”

現在是六月,離八月只剩兩個月時間,宋星遙斜睨他:“你就這麽有把握能說服殿下?”

“這你大可不必擔心。李家逐年坐大,太子是個有野心的,早就觊觎殿下手中權勢,恨不能奪到手中,皇後與殿下同為長安最貴女子,早就明争暗鬥過數回,二人之間已生嫌隙。能給皇後添堵,分去皇後之寵,殿下自然願意。”林宴說着又望宋星遙,只道,“你也別将殿下想得太過美好,她首先是一國之女,未來的大長公主,手握重權,經歷過沙場厮殺,她的能力與地位,都足以勝任親王之位,甚至于已有為君之勢。既有帝王心,你就不能以常人待之,明白嗎?”

再寵再愛,這中間也需要一條清楚的界限,不可逾越,否則她就會是第二個寒淩。

宋星遙點頭,忽道:“林宴,你有沒發現,你的話越來越多了。”

林宴坦然而回:“只是因為對着你而已。”

在外人面前,他還是架子十足的。

宋星遙又白他一眼,罵了句:“虛僞。”

他卻道:“行了,這事暫時這麽定下,我們來說說另一件事吧。”

宋星遙惑:“什麽事。”

林宴已經換了副嘴臉,高深莫測道:“遙遙,三天時間已到,你的功課呢?”

“……”宋星遙默。

教學時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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