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小別
宋星遙揉着眼醒來, 屋裏已經燃燈,紗罩裏透出暖黃的燭光并不刺眼,窗被人挑開一道細縫,幾縷夏夜的空氣湧入,然而并不灼熱,反透着一股沁涼的氣息。她坐起身來,長發已散,身上蓋着薄被, 離床很遠的地方不知是誰搬了方冰鑒進來, 那股沁涼的氣息就從冰鑒內透出。
她掀被欲起,動身之時才發現懷中不知被誰塞了東西,捧起一看,竟是小小的銅匣, 依舊是燕子鎖, 她沒急着看, 下床走到屋中。屋裏到處都是有人來過的痕跡, 淩亂的書案已經被收拾幹淨, 冰鑒上的四宮格裏盛着新鮮的果子, 切好的西瓜與桃子、剝了皮的葡萄與荔枝,每樣都只一點點,防她貪食, 然而屋裏現下除她外已無他人。
宋星遙錯過了和林宴相隔七天後的這場相見。
準備了七天, 結果連人都沒見着, 宋星遙暗惱自己不中用, 悶悶不樂地走到書案前坐下将銅匣放下,這才又注意到書案上整理好的案犢。她寫的東西已經被他分門別類放好,他人雖然悄無聲息地走了,但她做的每一張功課上都已經被精心批注過了,圈圈點點之處朱紅的蠅頭小字言簡意赅。
見字如人,林宴坐在燈下批閱的身影忽然浮現,一如上一世的無數夜晚,他在書案前奮筆疾書,她在臨窗的小榻上搖着纨扇等他……一等就是大半夜。
搖搖頭,宋星遙抛開不合時宜的回憶,只将他的批注認真看過,翻到最後之時是他的評點與新的功課。可能是有了前車之鑒,他的評點委婉非常,諸多溢美之辭,恨不得把人誇到天上,不過輕描淡寫的幾句批評,卻仍是切中要點的。
不知怎的,宋星遙生出股逃過學堂小考的幸慶,捂了捂胸,最後才打開銅匣。
帶燕子鎖的銅匣,裏面裝的肯定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消息。
宋星遙将窗戶關牢,又看了眼門口,門也被關得很牢,門口并無人影,她才放心回來按着與林宴的密字打開銅匣。匣中果然放着一封薄信與一本小冊。
小冊是他們約定的,關于曾素娘的日常行蹤記錄,信箋裏則是林宴要交代的機密事件。宋星遙先翻閱了一遍小冊,曾素娘中間去過她家探望過孫氏一次,這樁事與祁歸海禀報的無差,除此之外,曾素娘的日常與往日并沒太大差異,只是近日她丈夫似乎又犯病,她跑歸安堂的頻率多了起來。
歸安堂是長安城一間大醫館,館內有兩位老大夫坐堂,也經營草藥買賣,生意頗旺,名聲在外。
宋星遙算算時間,離曾素娘的丈夫病故的日子,應該沒剩多少了。
她心中琢磨着,又裁開信封,取出信箋。信箋上的筆墨未幹透,筆跡較之往常要淩亂些,應該是林宴才寫沒多久,又趕時間所書。想來這些話他本要親自和她說,不過因為她睡着,所以以信代之。
信中所述乃是近日神威軍與金吾衛合作徹查京畿一帶細作之事。長安洛陽兩地本就是大安朝商業活動集中之地,城中各地往來的商販甚多,外域他國的胡商亦多,魚龍混雜,經年累月雖說城池繁華,但也早生隐患。各國各族細作潛伏甚多,早已滲透進各行各業,竊取着各類情報,甚至暗中已經出現販賣情報為生的組織。
“京中有名為‘佛盞’的組織,專以買賣情報為生,人員龐大複雜,暫時無法挖除,疑與曾素娘有關,望卿謹慎行事,切莫貿然觸之,甚險!”
林宴留的最後一句話,仍是提醒她謹慎行事。
宋星遙看完信,如從前那樣将信于燭焰上點燃,心中暗忖,難怪近日長安風聲鶴唳,夜裏的宵禁明顯比往常苛刻許多,巡邏值守的人馬增加了,林宴自然也忙到馬不停蹄。
他來貍樂館一趟,着實不易。
————
此一別就是十多日,轉眼已入七月,宋星遙與林宴之間,只剩書信往來。
宮中、神威軍再加上林家種種瑣事,林宴着實分/身乏術,抽不出丁點空閑前來,剛好也給了宋星遙一絲喘息機會,能專注在調/教韓青湖這件事上。
月餘時間,韓青湖的禮儀已經學得很好了,餘下的便是談吐見識,然而這些東西閉門造車效果不大,宋星遙與林宴溝通之後,開始帶韓青湖出門,往長安最負盛名的幾處場所跑。
今日帶她去的是京中達官顯貴最愛的戲園子聽最時興的戲。要說京中最時興的戲,其實都在宮中與長公主府邸,民間大多的戲都從宮中傳出,經過流傳更疊,雖然不及宮中優伶,卻也別具風味,再加上臺本的另創,故事演變得更加豐富,一時間也成為許多達官顯貴喜愛的消遣場所。
宋星遙自己就愛聽戲,戲裏戲外兩種人生,可以讓她暫時抽離現在的生活,也算是小戲迷,再加上有着往後近十年的經歷,關于戲曲她可以和韓青湖聊上一天一夜。
兩人挑了早場人少的戲聽完出來,韓青湖又添一重見識,對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宋星遙早就心悅誠服:“六娘,你今年也不過十六歲而已,見識怎這般淵博?”
很少有十六歲的小娘子,不僅對吃喝玩樂有研究,亦能就時局政勢侃侃而談,各方面均有涉獵,不論什麽話題都接得上……
宋星遙卻是底兒清,這是用上了自己一生積累所學,當然會比普通人走得快些,并不算什麽。
兩人邊走邊出戲園子,揀着陰涼處邊走邊談,宋星遙還在考驗韓青湖,便聽有人喚自己:“宋六娘子,好巧,來聽戲?”
她與韓青湖同時擡頭,只見前頭路上迎面而來林晚。
林晚着一襲淺藍襦裙,手執宮扇,帶着兩個侍女,兩個護衛,朝着宋星遙與韓青湖走去,一雙眼眸卻只在韓青湖臉上打轉。韓青湖今日出門也經宋星遙精心打扮過的,雲鬓高挽,長眉星眸,瞧着便是美人胚子,不過鼻梁上架着面簾看不出全貌,只一身飄逸的宮裙突顯出她颀長而婀娜的身段,看着就像畫中仙人一般。
宋星遙的笑收作客套:“林娘子。我們已經聽完了,正要回去。”語畢便要告辭,并不介紹韓青湖給她。韓青湖卻朝林晚多看了兩眼,她與林宴既是同族堂姐弟,自然知道林家,也認得林晚。對救過林宴的林家,她心存感念,因此便向林晚笑着點了點頭。
林晚雖也笑着,眼神卻微沉,盯着韓青湖不放,只問:“既然遇着了便是緣分,不如咱們一起再聽出戲?我做東?還未請教這位姐姐芳名?”
“我……”韓青湖剛想開始,被宋星遙打斷。
“多謝林娘子好意,不過我們還有要事,就不耽擱了。”宋星遙上前半步,攔下林晚目光,她直覺林晚看韓青湖的眼神不太對勁。
“那兩位可是要去貍樂館?橫豎都是出來玩耍的,我不聽戲了,咱們做個伴兒一起去?我也許久沒去,想那兒的貍奴了。”她說得一派天真,已經走到宋韓二人身邊,故做熟稔地要挽二人手臂,眼睛直往韓青湖臉上溜。
韓青湖可沒領教過林晚的本事,只覺得她笑容甜美着實讨喜,又兼是林宴妹妹,是以拿她當妹子看,并無防備,一聲“好”已脫口而出,宋星遙阻止不及。
林晚拍掌大喜,只問道:“我是林晚,姐姐叫什麽名字,以前沒見過呢?”
“我叫青湖,初入長安,自然不曾與林娘子打過照面。”韓青湖含笑道。
宋星遙只好緊跟韓青湖身側,一語不發地盯緊這兩人,只聽林晚又道:“原來是青湖姐姐,名字真好聽。你來長安多久了?現下住在何處?你與六娘是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日後咱們可以一起玩耍呢。長安可是好地方,我給姐姐做向導,帶你游玩。”
“謝林娘子好意,不過青湖入長安不為游玩,恐怕不能陪林娘子了。今日着實有要事在身,我們先行一步,告辭。”宋星遙越聽越不對勁,索性搶道。
“六娘急什麽呢?”林晚笑彎了眼,眸中藏着一刃厲色,挽住韓青湖的手臂不松,“青湖姐姐的鬓發亂了,我替你挽挽。”
韓青湖的面簾就勾在耳朵上,無人察覺林晚的醉翁之意,眼見她的指尖已觸向韓青湖耳畔,林晚笑容轉厲,正要摘下她的面簾,不妨手腕被人狠狠鉗住,她心頭一驚,眼前又是一花,韓青湖已被宋星遙拽到身後。
“林娘子,你似乎有些別的盤算?”宋星遙冷下臉,狠狠拿住林晚的手腕。
林晚手腕已經泛紅,奈何宋星遙使了大勁,她甩了甩手沒能甩開,仍笑道:“我只是想瞧瞧我阿兄藏在貍樂館的人是誰而已,并無惡意。”
宋星遙心裏一嘆,林晚果然是誤會了。
這段時日林宴頻頻往貍樂館送東西,雖說他身邊的探子已經清除得差不多,但依林晚的脾性手段,多少還是能探出點風聲來,只是無法探得真相罷了,再加上韓青湖的身段還真與那幅洛神畫有些像,又蒙着面簾諸多神秘,由不得林晚不多想。她本就打算找機會去貍樂館會會韓青湖,這會遇上真人,哪肯放過?
“她與你阿兄之間沒有關系!”宋星遙怕她發難,不肯撒手。
“我倒不知六娘竟幫我阿兄做事了!若沒關系就讓我瞧瞧她的模樣。”林晚說罷再度甩手,她身後幾個侍女護衛也往前沖來。
韓青湖也早已察覺不對,只是滿頭霧水,不知為何林晚對自己敵意如此之大。
宋星遙煩了,拽着她的手用力一掼,将林晚推開。
林晚踉跄退了數步,面色頓改,捧着手嘤咛兩聲,倒在地上,吓得趕來的侍女大呼:“娘子。”
伴随這驚呼聲而起的還有一聲疾喝:“阿晚?!”
聲音從宋星遙側後方傳來,她回頭望去,只見裴遠一身公服,帶着人騎着馬奔來,匆匆下馬,将缰繩扔給手下,自己幾步走到林晚身邊,俯身扶起林晚,又蹙眉問話:“發生何事?”
“裴哥哥。”林晚捧着泛紅的手,再無先前狠色,氣息微促道,“那個人……有問題。才剛我遇着六娘,上前與她們敘話,她卻躲躲閃閃總不肯直言,又以面簾掩飾,來歷可疑。我見她面生便多問了幾句,不想六娘突然發難。近日城中捉拿細作,我懷疑……”
裴遠一雙眼便如鷹狼般望向韓青湖,只道:“在下負責此轄區安全,煩請娘子将面簾取下。”
韓青湖還未開口,便聽宋星遙冷聲而回:“我是公主府含章舍人,奉殿下谕接管貍樂館,她是我貍樂館的人。裴大人,大安律法沒有規定女子上街不許佩戴面簾吧?
裴遠望去,宋星遙那雙眼,冷冽如刀光,仿似那日在盜匪窟中一般,甚至更加淩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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