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甜

寒風呼嘯, 細碎的雪花随風飛舞,夜色逐漸降臨,官道上已無人煙,只餘一隊車馬不疾不徐向前行駛。

“醒了?”含着笑意的聲音問道。

行路無聊, 孟夷光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睜開眼, 見鄭嬷嬷不在車裏,眼前是裴臨川帶着笑意的臉, 她呆了一會才回過神, 聲音慵懶,“你怎麽在這裏?”

裴臨川遞了杯溫水到她嘴邊,微笑着道:“我當然要與你在一起,喝些水。”

孟夷光坐起來, 伸手過去拿杯子, 卻被他握住了手, “我喂你。”

她瞪了他一眼,低頭就着他的手喝了幾小口,埋怨道:“阿爹又要罵你, 不能總往小娘子車上跑。”

“無妨。”裴臨川面色如常, 放下杯子道:“以前你照顧我, 現在我的傷已無礙,換我照顧你。”

離開青州已有□□日,如空寂大師所言,他年輕身子好,傷勢恢複得很快。馬車早出晚歇,今晚在城裏客棧歇上一晚,明日傍晚左右便能到廬州城。

一路上他總是跑來與她同行, 孟季年不知跳了多少次腳,罵他也無用,他不還嘴不生氣,照常我行我素。

“外面下雪了。”裴臨川将車簾掀開一小條縫隙,刺骨的寒風鑽進來,他将身子側過去,擋住了風,輕聲道:“風雪夜歸人。”

孟夷光探頭向外看去,官道兩旁田間地頭光禿禿,地面覆上薄薄的雪,不由得擔憂的道:“要是晚上積雪,道上難行又得耽擱功夫。”

“不會。”裴臨川放下車簾,依偎在她身旁,側頭看着她,清澈的雙眸浮起笑意,“晚間會雪夾雜着小雨,明日能到廬州府城。”

孟夷光頓時放下了心,他昨日曾說會下小雪,當時日光晴好,孟季年非常不屑對他翻白眼,“廬州這一片極少下雪,好好的天能下雪才怪。”

他也不争辯,只靜靜聽着。

對于她的父母,甚至她身邊的嬷嬷丫環,脾氣都一直極好,溫和得不似他本人。

他神情悵惘,頗為遺憾的道:“府裏的梅花該開了,綠萼宮粉,滿院花海。就是靠近湖邊的那一行不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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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夷光失笑,他還惦記着那一行距離寬窄不一樣的梅樹,斜了他一眼,嬌嗔道:“太靠近水邊種不活,”

“都依你。”裴臨川臉上笑意盈盈,側頭看向她,眼神溫柔缱绻,“我想與你一起賞花。”

孟夷光莫名覺得臉頰發燙,他的眼神太亮,在昏暗的車廂中,熠熠生輝,毫不掩飾袒露的愛意,讓她心跳飛快。

裴臨川敏銳察覺到她的變化,眼神漸漸暗沉,依着本能緩緩俯身過去,一點點靠近,呼吸溫熱相聞,她不斷後退,身子抵在車廂上,退無可退,慌亂甜蜜又無助。

“砰砰砰。”

孟季年惱怒的聲音傳了進來,“小兔崽子,快進城了,你給我滾下來!”

孟夷光手腳無措忙推開他,漲紅着臉道:“快回你的馬車,仔細阿爹又要罵你半晌。”

裴臨川如夢初醒,舔了舔唇呢喃道:“差一點點就吃上了糯米團子。”

孟夷光又羞又氣,扯着他的衣衫往外推,沒好氣的道:“誰是糯米團子,再胡說我揍你啊。”

裴臨川依依不舍跳下馬車,無視騎在馬上孟季年的怒視,小跑着追上自己馬車,一個箭步跳進了車廂。

孟季年臉黑沉如鍋底,緊了緊脖子上的狐裘,嘟囔罵道:“小兔崽子,真是一點苦都不能吃,大男人還坐馬車。

哎喲這該死的天氣,真是冷死人,說下雪就下雪,北疆還要比這裏冷上數倍,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護衛提前趕到将客棧早已安排妥當,見他們馬車前來,忙迎上來擁簇着他們進了客棧後院。

孟季年時時刻刻提防着裴臨川,将他的院子安排在了最角落裏,自己與崔氏住在了他與孟夷光中間。

洗漱過後,嬷嬷提進來了飯食,孟季年讓人單獨送了一份到裴臨川院子,自己與崔氏孟夷光一同用飯,才在案桌前坐下,便見到他背着手,神情淡定走進了屋子。

孟季年瞪眼要罵,崔氏忙擡手制止了他,無奈的道:“省些力氣吧,國師快過來坐。”

裴臨川叉手施禮,欣欣然走到孟夷光身邊坐下,旁若無人的拿起碗,盛了小半碗湯放在她面前,寵溺的道:“喝一些白果梨湯,冬日能下火潤肺。”

孟季年嘴角快要撇在地上,崔氏也不不忍直視,別開頭悶聲用飯。

孟夷光垂下頭忍笑,他就有這般本領,從不在意旁人臉色,我行我素依着本心行事。

案桌上氣氛詭異,除了裴臨川坦坦蕩蕩,其餘三人皆心不在焉。飯後漱完口,他拿起風帽披在孟夷光身上,将帽子戴齊整,轉身對着孟季年與崔氏叉手一禮,又攜着她的手道:“我陪你去廊下走動一會,消消食。”

這樣的事每次住進客棧後都會發生,孟夷光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歷練,還是神情讪讪,尴尬的道:“阿爹阿娘你們早些歇息,我走動一會也回院子歇息。”

孟季年當做沒看見,對她揮揮手,“去吧去吧。”

崔氏雖知孟夷光穩重,還是不放心的叮囑道:“外面天寒,早些回屋子去,當心着涼。”

孟夷光笑着一一應下,與裴臨川走出屋,寒意撲面而來,原本下着的小雪變成了小雨夾雪。

她忍不住偏頭看向裴臨川,他側臉在氤氲的燈光下,如玉般溫潤光澤,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垂頭看了過來,原本面無表情的臉溢出一絲笑意,輕聲問道:“冷了?”

“不冷。”孟夷光轉開視線,抿嘴笑道:“雪真小了。”

“不過些許入門伎倆。”裴臨川牽着她的手,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散步,得意的道:“我還會許多本事。”

孟夷光見他驕傲的模樣,又笑了起來,除卻一身的本事,氣人的本領尤為厲害。

孟季年尚會生氣,崔氏已完全妥協,見到他對她毫無保留的好,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垂花門口響起了腳步聲,他們擡眼看去,一個高大的男子披着大氅走進來,見到他們頓住腳,怔楞片刻才上前,叉手施禮笑着道:“原來真是九娘子,這位可是國師大人?上次在青州茶樓曾匆匆見過一面,不知國師可曾記得我?”

孟夷光訝然,賀琮怎麽會在這裏?她曲膝還了一禮,裴臨川站住不動,冷聲道:“我記得你,你曾打過我一掌。”

賀琮又愣了楞,他曾聽說國師清冷不近人情,沒曾想說話卻是這般直接。

可他與孟夷光不是合離了麽?前面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現在又怎麽走在了一起?

他按耐住心中的百思不解,揉了揉肩膀苦笑道:“上次是我唐突,見到你挾持九娘子,以為你是歹人,情急之下才動了手。不過你的随從也還了我一掌,肩胛骨現在還不時隐隐作痛。”

裴臨川的手動了動,孟夷光忙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他垂頭看了她一眼,手微微用力回握了下,又面無表情站在那裏。

孟夷光歉意的笑了笑,問道:“你也去廬州?”

“年底前走一圈,各家鋪子查賬,這家客棧,”賀琮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下巴,笑道:“真是巧,也是賀家所開,我聽掌櫃說客棧被人去全部包下,随口問了問,估摸着是你們,便上前來打聲招呼,不知小店可有招呼不周之處?”

賀家的産業還真是遍布各地,孟夷光心下感嘆,笑道:“多謝七郎關心,掌櫃夥計們熱情周到,我們住得很好。”

賀琮眼神從他們緊緊握着的手上掠過,頓了下叉手施禮道:“那我就不多打擾,先行告退,後會有期。”

孟夷光微笑着曲膝施禮,賀琮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裴臨川靜默半晌,又擡腿慢慢向前走,靜靜的道:“他心悅你。”

孟夷光吓了一跳,回想起先前崔老太爺說過的話,難不成裴臨川還能洞察人心?又想到他對陸洵的不客氣,側頭瞪着他,“瞎說八道,你可不要胡來又要揍人啊。”

“不會。”裴臨川見她似乎不解,又繼續說道:“我不會揍他,他還算坦蕩知趣。”

孟夷光這才松了口氣,雖然弄清楚賀琮究竟是何想法,可他與陸洵卻不同,陸洵性情好,兩人又是親戚,雖然察覺到裴臨川的不客氣,卻沒有多做他想。

賀琮是賀家這一輩最為出色的子弟,見多識廣又心思深沉,裴臨川要是如對陸洵那般直接揍人,只怕他會不顧一切報仇,鬧起來難以收場。

現在最主要的是對付太子一系,還有他那神仙一樣的先生,不能再橫生枝節。

裴臨川突然停下腳步,臉上是少有的焦灼不安,喉結微動,似乎是難以啓齒,又忐忑又期待,先前的自信全無,顫聲道:“他很厲害,你會不會離我而去?”

孟夷光詫然,見他如此倉皇失措,笑意瞬間化作了心疼,環顧四周,院子裏只餘他們兩人,回廊幽深靜谧,她想了想,低低說道:“我以前的世界,每個人都很忙碌,忙着......”

她斟酌片刻,換上了他能聽懂的詞語,“當差,賺銀子,有些人是為了養家,有些人是為了自己過得更好。

車馬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很快,大家都為了生活疲于奔命,大多數人都住一個個小匣子般的房子裏,彼此離得很近,卻互不相識。”

“人與人之間仿佛隔着山海,愛有所保留,恨也有所保留。”她擡眼看着他,眼睫顫動,大眼睛霧蒙蒙一片。

“我也是如此,怕深情被辜負。可是我遇到了你啊,好似來到這個世間,就為了遇到你。

你毫無顧忌毫無保留,我也會像你一樣,勇敢痛痛快快的去愛。”

裴臨川胸膛起伏不平,呼吸急促,眼尾泛着紅意,猛然将她緊緊擁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呢喃,“我不會辜負你,孟九娘,我也愛你啊。”

他身上熟悉淡淡的清冽香氣撲進她鼻尖,倚偎在他溫熱的胸前,耳邊是他強有力的心跳,她眼眶濕潤,心也跟着發顫,好像一切風雪都已遠去,只餘眼前的寧靜。

“咳咳咳。”孟季年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背着手望着前面一對小兒女,氣呼呼的道:“外面天這麽冷,還杵在這裏吹冷風,快給我回房去睡覺!”

說完他愣了下,自覺說錯了話,又忙補充道:“各自回各自的房去!”

孟夷光臉頰微紅,忙從他懷裏掙脫開,裴臨川艱難的放開她,餘光瞄向孟季年,嘀咕道:“他要不是你阿爹,我定會揍得他鼻青臉腫。”

“回去歇息吧,明日還要早起。”孟夷光忍笑安慰他,“阿爹沒有揍你,已經算是他大度,手下留情了。”

裴臨川将她送回房間,一步三回頭,按了按自己還砰砰跳的胸口,一臉癡笑走到孟季年身邊,規規矩矩叉手一禮,又一臉癡笑離開。

孟季年氣得差點仰倒,黑着臉進屋,罵了裴臨川整整半宿,吵得崔氏心煩,将軟墊砸在他頭上,他才怏怏閉了嘴。

翌日一大早起來,離開客棧繼續趕路,裴臨川神清氣爽趾高氣揚,本想在賀琮面前炫耀一翻,卻沒有見到他,還有些生氣,鑽進孟夷光馬車抱怨道:“那人只怕是被我吓跑了,自慚形穢不敢再出現。”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笑罵道:“幼稚。等見到六姐姐六姐夫他們一家,你可要收斂一些,他們與你不熟,別吓着他們啊。”

裴臨川點頭道:“我都聽你的,就是生氣也不說話。”

孟夷光又笑起來,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勸道:“阿爹又來了,你快下去,別氣着了他。”

裴臨川氣悶不已,卻又舍不得她為難,只得又跳下去回了自己的馬車。

一行人在傍晚時分終于趕到了廬州城,虞崇親迎出二裏外,孟夷光也下車施禮打招呼,見他身形中等,五官端正俊朗,眼角周圍有淡淡的淤青,神色也略微疲憊。

身為一方父母官,卻不見驕矜傲慢,仍舊斯文和氣,叉手團團與他們見禮。

虞崇幼年喪父,與寡母連氏相依為命,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在二十歲時高中進士。

老神仙見他為人沉穩大度,沒有亂七八糟的習氣,家境雖清貧卻人口簡單,衡量之後将六娘許給了他,又補貼給六娘銀子,讓她拿去替他打點。

因他本身能力出衆,再加上孟家暗中相幫,又借助改朝換代之機會,年紀輕輕便官至廬州知州。

“下官參見國師。”虞崇見到裴臨川從馬車上下來,緩步走到孟夷光身後站定,雖然訝異卻不動聲色,待她小聲介紹之後,又叉手恭敬施禮。

“嗯。”裴臨川只輕輕應了聲,孟夷光無奈,他這樣已經給足了她的面子,要是在以前,根本連馬車都不會下,更別說理會了。

虞崇從孟六娘處聽過一些小姨子之事,對裴臨川也有所耳聞,他位高權重,本就清冷不近人情,自然不會介意他的冷淡。

見兩人如同神仙眷侶一般站在一起,定是中間有了出入,此處寒冷也不宜多說,忙招呼着大家上了馬車,進城往他們在廬州住的宅子駛去。

因着裴臨川一同前來,孟夷光他們一行人護衛嬷嬷丫環衆多,不方便住進府衙,崔老太爺在廬州有買賣,置辦了一處三進清幽小院,離府衙也不過三四裏路,這次他們前來,便讓他們住到了這邊。

孟六娘早就差了人來打掃安排,此時她的陪嫁崔嬷嬷也等在門口,見到崔氏他們,忙激動着上前見禮,還未說話已經哭了起來。

崔嬷嬷本是崔氏的陪嫁丫環,後來做了孟六娘的奶嬷嬷,一直看着她長大,出嫁時也跟了她去,兩人許多年未見,崔氏也紅了眼,傷感不已。

虞崇領着孟季年與裴臨川去了前院,崔嬷嬷在前,迎着崔氏與孟夷光去後院,淨房裏早備好熱水,她們前去洗漱出來,坐在榻上吃了口茶後,崔氏忙不疊的問道:“六娘與阿蠻可好?”

孟夷光喝着茶,卻不動聲色看着崔嬷嬷,按理說孟六娘雖然懷了身子不宜長途奔波,可府衙離宅子這般近,他們又遠道而來,她怎麽舍得不前來早些見到父母妹妹。

崔嬷嬷眼眶一紅,環顧了一下四周,崔氏沉下臉揮手斥退屋子裏的嬷嬷丫環,她方才哽咽着道:“夫人,六娘見了紅,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大夫說,不知孩子還能不能保得住。”

崔氏大驚道:“什麽?究竟怎麽回事?”

“先前姑爺在,我也不好說,這都是六娘她婆婆,不知聽信了誰的混賬話,聽說六娘肚子裏懷的是女兒,去買了換子藥,說是偷偷吃了以後,就能不知不覺将女兒變成兒子。

她将藥下在了六娘平時吃的補品裏,沒多久六娘就上吐下瀉,折騰了一整晚,才堪堪保住性命。”

崔氏又氣又怒,罵道:“都是死人嗎?她能将藥下在六娘補品裏,要是有人起了歹意,六娘豈不是連命都沒了?”

崔嬷嬷自責不已,抹着眼淚道:“平時府裏後院也清淨,姑爺身邊就六娘一人,老夫人身邊只有個遠房侄女兒連慧娘來投奔她。

慧娘也規矩守禮,在自己的院子中極少出來,見到姑爺也會知趣避嫌,千防萬防,誰會想得到老夫人會做出這些事來。”

孟夷光盯着崔嬷嬷道:“那六姐夫可知此事,他可有什麽說法?”

“姑爺當即對他阿娘發了大火,可那是他親娘,他只臉一沉,老夫人就哭得肝腸寸斷,捂着胸口說都是她的錯,不能為虞家多生幾個兒子,如今盼着媳婦多生幾個,待死後也有臉去見虞家的列祖列宗。

姑爺也被她哭得沒法,一邊要守着六娘,一邊還要去管他倒在床上稱病不起的阿娘。”

孟夷光理解虞崇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怪不得他會疲憊至此,處理婆媳之事只怕比他處理一州政務還要棘手。

她微一沉吟當機立斷道:“阿娘,我們去府衙看看六姐姐,國師醫術高明,帶上他去給六姐姐診治,現今也顧不得規矩不規矩了。”

崔氏惦記着六娘的身子,哪還會去管那些規矩,她忙站起來,喚來嬷嬷将備好的禮物帶上,又差人前去跟虞崇說了,叫上裴臨川與孟季年,一行人馬不停蹄趕去了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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