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輸贏
莊子裏。
日光如往日一樣燦爛, 到了傍晚時分才不舍西斜,庭院裏草木扶疏花香襲人,空氣中流淌着蜜的甜香,新鮮出爐點心的香氣, 各種氣味交織在一起, 連天上的雲彩都駐足流連, 不願意離開。
亭子裏擺放着紅泥小爐,銅壺裏咕嘟嘟煮着茶, 燙了壺香雪酒, 加了細細的姜絲與糖塊進去,喝在嘴裏微甜,又帶着淡淡的辣味。
湖裏新撈起來的螃蟹,膏腴肥美, 孟夷光連吃了兩只, 用菊花水洗了手, 滿足長嘆:“吃蟹一定要配黃酒,秋日裏也一定要吃蟹,不然總覺着辜負了上好秋光。”
裴臨川不喝酒, 陪着她喝桂花蜜水, 本來不喜吃蟹, 也陪着她吃了兩只,聞言輕笑:“有你陪着,不會辜負。”
一壺酒喝完,孟夷光已有微微的醉意,她臉頰粉紅霏霏,雙眼明亮如天上的星星,不時咕咕偷笑。
旁邊還擺着幾壇酒, 她卻沒有再開,以前說願意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最後一天過,可事到臨到頭時,她還是做不到,清醒又克制。
萬一,萬一這不是最後一天呢?
再喝就會徹底醉倒,她要是不能好好看着他走,這才算是生命最後的遺憾吧?
就如裴臨川,他不喝酒,他說:“我喝一點就會醉,醉了不能很好的看清你。”
他已知曉先生來了京城,所有的事情已經不受控,無法預知這場混亂中的艱險。
孟夷光說,這就是一場豪賭,落子無悔,他們都不後悔。
莊子裏只剩下護衛與粗使丫環婆子,如今他們不需丫環伺候,責令她們安安分分呆在下人屋子裏,只要不出來亂跑,也無人會與她們為難。
先生身邊的灰衣人突然神出鬼沒出現在亭子邊,默不作聲看着他們。
孟夷光與裴臨川皆神色平靜,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着道:“我該進宮了。”
孟夷光點頭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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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道:“阿愚阿壟留給你。”
孟夷光笑着搖搖頭,“不,你帶進宮去,因為我還要在這裏等你回來,今年新漬的桂花蜜還未吃上呢。”
裴臨川也不拒絕,答道:“好。”
他果斷而幹脆的起身離開,灰衣人沉默跟上。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起居殿內,燈火通明。
皇上早些時候醒來過,見到先生在,他又放心的閉上了眼睛。
皇後枯坐在旁,見先生喝完茶,欲言又止嘴唇張了張,好半晌才問出了口:“先生,我兒他......”
先生放下茶杯,語氣平平,“你兒無事,他是大梁命定的太子。”
皇後長長的舒了口氣,原本愁眉不展的人瞬間鮮活起來,她深深施禮:“多謝先生。”
先生不喜屋內有旁人,将內侍們都趕了出去,連哭着來探病的太後都未讓她進來,只随手留下了皇後使喚,他指了指案幾上的藥碗說道:“你去伺候他服藥。”
皇後垂下眼眸,低聲應是,起身走到案幾邊端起藥碗,用手試了試溫熱,見不冷不熱才走到床前。
皇上驀然睜開了眼睛,他的嘴角仍有些歪斜,只是沒再流涎水,說話也利索了許多,目光向身下掃去,沙啞着聲音道:“我的......”
皇後掩去心裏的厭棄,轉頭看向先生,他随口道:“你已經有了兒子,留着亦無多大用處。”
皇上呆愣住,好一陣才明白先生話裏的意思,絕望如黑雲兜頭罩下,喉嚨嚎叫嗚咽哀鳴。
他是至高無上的天子,龍精虎猛,現今卻如宮內最低賤的閹人一樣,徹骨的恨意讓他全身都哆嗦,聲音像是從地獄裏爬出般陰狠。
“賤人,給我殺掉那個賤人,誅她九族,連着她生的賤種給我一起挫骨揚灰!”
皇後心中升起說不出的暢快,她簡直想大笑,忙垂下頭硬生生的憋住,一時神情古怪至極,低聲應了聲是。
先生對于皇上想殺誰沒有興趣,只一直望着門口。
皇後捧着手裏的藥碗,見裏面的藥已經微涼,卻懶得去換,忍着喜意道:“皇上,先喝藥吧。”
皇上眼神似冷箭,眼裏閃過狠毒,緊緊盯着皇後。
這個賤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生的兒子不會教,出去四處惹禍,将皇家臉面丢得一幹二淨。不是她教不好太子,自己怎麽會被氣得中風,讓張賢妃那個賤人有可乘之機。
賤種,滿門的賤種,太子也就算了,你們徐家上下滿門,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皇後後背陣陣發寒。
他們夫妻多年,她太過熟悉他的眼神,他會殺了自己。
她端着藥碗的手輕輕顫抖,喉嚨發緊,左右手将藥碗倒來倒去,用盡全力才勉力克制住,拿起湯匙舀了藥遞到皇上嘴邊。
他狠狠盯着藥,像是見着殺父仇人般,良久之後終是張開了嘴,吃到嘴裏卻又吐了出來,罵道:“找死,這麽冷的藥也敢呈上來,蠢貨,徐家人都是蠢貨!”
皇後渾身簌簌發抖,面無血色,站起身哽咽着說道:“我重新再去熬一碗過來。”
起居殿外,李全耷拉着腦袋守在暗處,他見到皇後出來,忙上前接過藥碗。
“将藥熱一熱吧。”皇後淡聲吩咐。
李全愣了下,恭敬應了聲是。
皇後站在屋廊下,仰望着挂在天上半圓的月亮,清輝灑在層層殿宇間,影影綽綽像是鬼影在晃動。
記得從前住在鄉下,最喜歡的就是中秋節,秋收過後賣了糧食,手頭也不那麽緊,家裏會蒸棗糕,熬糖,從山裏撿板栗,核桃,各色梨兒果子。
晚上拜月,頭頂上的月亮,挂在廣袤無際的天上,照着小院裏的歡聲笑語,幸福得像是不真實的夢。
成親後,成親後......
皇後的眼睛漸漸濕潤,她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深深呼出口氣,袖着手,摩挲着裏面的紙包,又挺了挺脊背,轉身走回了殿內。
先生一直等着的人,終于踏着一地月色,緩緩來到了他的視線內。
“先生。”裴臨川一如尋常,俯身優雅施禮。
“你們輸了。”先生帶着難得的笑意,指了指軟塌,說道:“坐吧。”
裴臨川面色平靜,在軟塌上坐下,微微一笑,“未必。”
先生也不反對,像是話家常般說道:“我早就說過,天命難違,你們總是要做無謂反抗,生死榮華富貴皆是天命,早有定數。”
李全熱好藥,大氣都不敢出,躬身悄無聲息将藥送到皇後跟前,又蹑手蹑腳退了出去。
裴臨川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提壺倒了杯茶,湊在嘴邊吃了一口,才笑道:“那是你認為的天命,我從來都沒承認過。”
先生沉下臉,怒瞪着他:“你自從亂了心智之後,就愚蠢不堪,孺子不可教也!”
裴臨川側了側身,伸手提壺倒茶,寬大的袖袍垂下來,投下一片陰影。
“先生,愚蠢的,是你選擇的人,最開始你就大錯特錯,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家國天下豈能由天命來定,你置天下蒼生于何地?”
先生眼裏火氣更重,怒瞪着他道:“你!”
裴臨川咄咄逼人,拔高聲音道:“民貴君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先生學識淵博,連三歲稚兒能明白的道理,卻從未讀懂過。
九娘曾跟我說過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她說就算是一頭豬,只要風夠大,也能被吹上天。你選的天命之人,他們蠢笨如豬,是我嘔心瀝血一心輔佐,是前朝皇帝昏庸無能,是天下百姓沒了活路,他們才能成為被吹上天的那頭豬。”
他的聲音清越激昂,在殿內回蕩,越說越激動,蹭一下站起身,在屋內走來走去,铿将有力的道:“你的一切不過是你的臆想,刮風下雨,天狗吃月,是再也普通不過的天象,又有何神秘可言。”
先生目光跟随着他動來動去,眼冒金星,捂着胸口氣得胡須都在抖動,大喝道:“放肆!你們輸了便是輸了,死到臨頭還敢狡辯。”
裴臨川突然停下腳步,神色慢慢淡下來,輕聲道:“先生,你輸了。最最神秘的,還是人性。”
先生怔楞住,突地臉色巨變,如彈弓般飛撲向皇上床邊,伸手一拂,皇後“砰”一下砸在青石地面上。
她掙紮了幾下沒有爬起來,幹脆放棄躺在地上,狀若瘋狂哈哈大笑,“你早就該死了,你死了我兒就是大梁天子,死閹狗,先生說得對,要你那孽根又有何用!”
皇上卷縮成一團,嘴角溢出烏黑血漬,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先生喉嚨腥甜,“噗”一口鮮血噴出來,身子晃動站立不穩,難以置信喃喃的道:“輸了?我輸了?”
他眼神散亂,像是瘋子般,不斷的在殿內埋頭奔走,重複着自己的話:“我輸了?我怎麽會輸呢?”
裴臨川聽着外面沉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聲音輕快,飛身往外撲去,“你輸啦,我要走了,我們不會死。”
先生雙手抱頭,嘴裏叽裏咕嚕時哭時笑,拔腿往外飛奔,灰衣人緊緊跟在身後,轉瞬間消失不見蹤影。
“護駕,護駕!”徐侯爺高亢的聲音穿透夜空,跳着腳不斷高呼,王相氣急敗壞跟在他身後,嘶聲力竭的道:“皇上有令,國師聯合孟相謀反,快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殺啊!”徐侯爺又跟着扯着嗓子嚎叫,他身後提着刀槍的京畿營大軍,齊齊湧向裴臨川,他雙手快如閃電,搶過一把□□,揮舞橫掃,兵丁慘叫着倒下,後面的人又補了上來。
裴臨川沉下了臉,這些将士配合有術英勇善戰,曾是在他指點下訓練出來的精兵。
看來先生篤定了自己贏定了的事實,先去調了重病,是鐵了心要孟夷光的命。他又焦急又心痛,莊子裏只怕已危險重重。
裴臨川穩住心神當機立斷,尋了個最薄弱之處,猛地沖撞過去,□□翻飛,被他撞出一個小缺口,抓住機會飛身撲出,手臂被刀尖劃了一道長口,劇痛襲來,手裏的槍差點握不穩掉落在地。
“國師,你快走。”阿愚阿壟提着長刀殺了進來,與官兵戰成一團。
裴臨川微楞,點點頭道:“好,拜托你們。”
王相進到殿內,又跌跌撞撞奔出來,尖聲道:“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國師狗膽包天謀反弑君,快殺了他!”
中氣十足的喊聲壓下了王相的尖叫:“皇後毒殺皇上,太子造反啦!”
老神仙扯着蘇相在後,嬷嬷扶着太後在前,身後跟着禁衛侍衛,運足氣吼道:“太後在此,還不束手就擒!”
太後哭得眼睛發腫,不顧一切要往殿內去看皇上,嬷嬷死命拉住她,哭勸道:“娘娘,前面刀劍無眼,反賊心毒,可不會顧人倫,一心要你的命該怎麽辦啊?”
王相眼神陰狠,帶着不顧一切的癫狂,振臂高呼道:“皇上駕崩,太子監國,反賊孟謙挾持太後,快拿下他們!”
老神仙戳了戳蘇相,低聲怒道:“蘇老兒,你這時候還裝死,你統領禁軍,還不快下令禁軍侍衛擒住弑君之賊!”
蘇相口幹舌燥冷汗直流,仿佛回到了前朝覆滅的那日,他橫下心,吼道:“王相太子謀反篡位,罪該萬死,太後有令,殺無赦!”
禁軍侍衛聽令沖上前,與京畿營大兵厮殺起來。
裴臨川趁機隐身于夜色中,朝宮外狂奔而去,到了宮門口,孟七朗牽着馬侯在那裏,他接過缰繩飛身上馬,兩人朝正北門疾馳,賀中郎将等在此處,借着月色遠遠的瞧見了他們,手一擡下令:“開城門!”
莊子裏的花香,被濃烈的血腥味掩蓋,刀劍碰撞厮殺慘叫響徹夜空。
孟夷光蹲在地上,咬着牙拿幹淨布巾纏緊護衛胸前的傷口,外面的打殺絲毫不見減緩的跡象,擡過來的護衛越來越多,老章伸手只探了下鼻息,面無表情越過他,又朝下一人走去。
“傷太重的放棄,只包紮輕傷。”
老章累得幹脆蹲坐在地上,見孟夷光跪在地上,用布巾纏住護衛被齊齊切段的手腕,嘴裏苦澀難言,還是掙紮着開了口。
“你只管包紮你的。”孟夷光頭都不擡,神情堅定,“我們不會死!”
她的話音剛落,一個護衛失聲慘叫,腹部被□□刺穿,對方一挑一甩,将他砸在了她腳邊。
護衛終是抵擋不住,京畿營将士殺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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