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阿措再次收到元珣的書信時, 已是八月。

晚夏的日頭依舊毒辣,但禦花園的金桂已經悄然開放,碎碎點點的,飄着馥郁甜美的芳香。

阿措看着書信上元珣的安慰, 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 情緒似乎也随着肚子越變越敏感,一點點小事都能讓她流眼淚。

譬如昨日夜裏, 她夾菜的時候一個手滑, “啪嗒”一聲,一塊晶瑩剔透的紅燒肉就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塊紅燒肉,心裏驀得湧上一陣莫名其妙的挫敗感, 小嘴也不由自主的撇了起來。

一衆宮人瞧着皆是一臉懵逼:不就是一塊紅燒肉, 桌上還有一盤呢, 至于麽?

沈老太太雖未生育過, 卻也知道女人懷胎時情緒格外不同。

她連忙夾了好幾塊紅燒肉到阿措碗裏, 溫聲細語的哄了兩句,阿措這才繼續吃飯。

且說這頭,阿措看着信,想元珣想的淚眼汪汪,另一邊長公主收到來信,則是眉頭緊皺着。

元珣信上說的兩件事, 頭一件關于阿措若生雙生子的處理,她倒是可以盡量拖上一拖,等着他回來再想對策。

但是後一件——司空曙至今依舊沒有消息。

如今已經八月了, 距離司空曙在隴右失蹤都過去三個多月了!

三個月沒消息……

若他還活着的話,無論如何都會在這三個月想辦法聯系他們的。

可現在,依舊毫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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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是足以說明,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思及此處,長公主心頭“咯噔”一下,整個人也頹然的往椅後一倒。

她一雙美眸睜得大大的,但眼神卻渙散着,沒有半分絢爛光彩,只有無邊的黯淡。

司空曙真的死了麽?就這樣……死了?

她從未想過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人世。

他乃宰執之才,應當着紫袍,在朝堂上揮斥方遒,激揚文字,造福百姓;他應當身居高位,兒孫滿堂;他應當以賢臣之名,流芳青史,配享太廟,受萬世香火供奉。

而不是年紀輕輕的,悄無聲息的死在亂黨的手下。

長公主只覺得胸腔被一種強烈的悲憤塞得滿滿當當,捏着書信的手不由得收緊,快要将那紙張都揉破。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她生出一絲責怪的情緒,責怪阿珣為何要派司空曙去隴右那邊。

但這念頭也就一瞬間,她很快就恢複理智,知道這樣的指責未免太過不講道理。

理性與感性在她的頭腦中撕扯着,搏鬥着,直教她腦袋一陣陣疼痛,就像有一排細細密密的小針在腦內紮着。

她一只手撐着腦袋,閉着眼睛皺着眉,心中卻是愕然:

為什麽她會這樣的難過?難過的就像心口缺了一塊什麽似的。

幾乎是同時,心裏的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別再否認了,你愛上他。

愛上他?怎麽會,她一直是将他當弟弟來看的,怎麽會……

她越是急着否認,卻越是感到恐慌。

她騙不了她自己的心。

靜默了許久,長公主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側臉去看那書信,柔美的臉龐上扯出一抹苦澀笑容來。

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有什麽用呢?

斯人已逝,一切都成空。

身上忽的一陣涼意,她恍然看向半開的窗棂,原是窗外不知不覺的飄起了雨。

秋天的雨來的很沒道理,上午還是豔陽高照,這會兒又落起雨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

連着下了幾日秋雨,皇宮各處落敗的葉子都在宣告着一個事實,秋天到了。

眨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

中秋節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往年宮中都會大辦宴席,還會請外頭的雜耍班子進來獻藝,多添幾分熱鬧。

但今年因着隴右還在打戰,便沒有大辦。總不好皇帝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她們這些人還在歡歡喜喜過節,蔣妃可沒那麽缺心眼。

雖說沒有大辦,但也是搞了個家宴,實際也就是拉着後宮衆妃嫔坐在一起吃頓飯。

阿措不想去湊那個熱鬧,再加上她身子重了,人也越發倦怠起來。

相比于跟一群不熟的妃嫔們姐姐妹妹的尬聊,她更願意在榴花宮跟祖母一起吃團圓餅、賞花燈。

此時月白風清,金桂飄香,榴花宮內燈火通明。

種滿花草的庭院裏早已擺着各種各樣的花燈,涼亭的桌上是各色糕點果子,有一個銀碟上還擺着六個果實飽滿的石榴。

“這個時候吃石榴正好,瞧瞧,這些石榴長得多好啊。”沈老太太掰開一半石榴,遞給身着湘色長衫的阿措,“酸酸甜甜的,你肯定喜歡這味道。”

阿措接過這石榴,看着那一粒粒晶瑩剔透的酒紅色石榴籽,低聲道,“之前我還跟陛下說,待石榴成熟的時候,給他釀石榴酒喝。”

沈老太太知道她的思念,尤其是中秋這原該團圓的日子,她思念陛下更是無可厚非。

就在她想着該怎麽勸阿措的時候,就見阿措自己搖了搖小腦袋,一臉樂觀道,“不過也沒事,反正酒也不會壞的,我先把酒釀好,等陛下回來他正好可以喝上……對,正好當慶功酒!”

沈老太太見她自我安慰了,蒼老的眉目浮現一絲慈愛的笑來,“你這樣想就對了,那明日祖母陪你一起釀。”

阿措甜甜一笑,“嗯嗯,前兩天長公主殿下跟我說了,如若順利的話,陛下應當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就能回來了。現在都八月十五了,算算日子也快了!”

沈老太太笑道,“是,是快了。等他回來,你怕是已經生産,到時候陛下一回來就能見到你和孩子,肯定歡喜極了。”

她這話音剛落,就聽阿措“呀”了一聲。

只見阿措按着大大的肚子,雙眸彎成月牙兒似的,軟軟道,“小寶寶們動了。”

小桃笑眯眯的接嘴道,“肯定是聽到陛下要回來,小主子們也期待的想要見父皇呢。”

這話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月光皎潔如水,一陣清風輕輕吹過,送來陣陣桂子馨香。

同一片明月之下,隴右的定州城外卻是一片安靜。

城內亂黨在慶賀中秋,城外大軍卻格外的沉默——這樣特殊的日子裏,雙方約定俗成似的不會交手。

可偏偏,元珣不是個守規矩的人。

士兵營帳中。

聽着耳畔同袍的呼嚕聲,陳暮雲側着身子,盯着帳外皎潔明亮的月光發呆。

也不知道祖母、爹爹、大伯還有兄弟姊妹們如今在做什麽,應當是齊聚一堂喝酒賞月吧?

那宮中的小表妹呢?宮裏是有宴會的,她應當是在宴會上。算算日子她也有八個月了,這樣重的身子,想想都辛苦。

唉,也不知道家人們會不會想起自己?

估計就算想起,也大都是生氣吧,畢竟她這麽任性的跑了出來。

就在陳暮雲胡思亂想的時,帳簾突然被掀開——

幾乎是本能的,陳暮雲警惕的按住了枕邊的長刀,擡眼朝帳門看去。

當看到來是伍長之後,稍稍松了口氣,不過轉念就皺起眉,這麽晚了,伍長來作甚?

只見伍長走到長榻前,挨個将人推醒,一把粗嗓子壓得很低:

“都起來都起來,一個個睡得跟豬似的,快起來!”

被推醒的士兵們原本還一臉睡意朦胧,對上伍長那張嚴厲的臉後,立馬清醒過來。

陳暮雲壓着嗓子,問道,“伍長,這大半夜的把大家夥兒叫醒作甚?”

伍長清了清喉咯,聲音還是放的很低,“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拿上家夥事,上頭剛下的命令,要夜襲定州城,打那群王八羔子一個措手不及!你們動作都快點,一盞茶功夫到外面集合,遲到者軍棍伺候!”

這話一出,帳篷裏靜了靜。

伍長也不多耽誤,走出這個營帳,繼續往下個營帳通知。

陳暮雲本來就清醒着,如今聽着夜襲定州城的消息,頓時覺得更精神了。

她無比麻溜的從被窩裏鑽了出來,拿起裝備就穿戴起來。

一旁的吳大寶見她這熱血沸騰的樣子,忍不住嘟囔道,“我說你還真是個怪人,大半夜的殺敵你咋跟過年似的?你不困啊?”

陳暮雲嘿嘿一笑,“反正我想家想的睡不着,倒不如殺敵過過瘾。”

吳大寶,“……”

是個狠人。

帳內其他幾人也都紛紛起身穿戴,但嘴裏還是忍不住抱怨,“陛下也真是的,大過節的也不讓人好好安生,明天打戰也不遲啊。”

陳暮雲聞言,免不得要分辨兩句,“陛下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咱也別抱怨了,留着幾分力氣殺敵多好,你們想想,要不是那群殺千刀的亂黨要造反,咱們何必不遠千裏來到這戰場上?”

其他人一聽這話,也覺着是這麽個道理。

“陳老弟說得對啊,如果不是那些亂黨,咱們這會子都在家裏陪家人過節呢,哪裏會在這吃苦受罪!”

“對,千錯萬錯都是那些亂黨的錯,真是有毛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造反!”

“奶奶的,越提越來氣,待會兒老子就殺他們一個痛快,早點打完仗,也能早點回去抱媳婦!”

不多時,一群大老爺們拿着刀就跑出去了。

此時校場內已經站了一大堆士兵。

陳暮雲站在士兵隊伍裏,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刀,又檢查了一下右後手的皮囊,心底盤算着:等會兒可要大殺一番,定州城打下來了,就還剩秦州、肅州兩座城池,速戰速決,沒準還能趕上十月回京呢!

因着是偷襲,将軍也只簡單的分配了一番,并未大喊什麽激勵人心的口號。

倒是一襲玄色長袍的皇帝竟然出現在高處。

皎白月光之下,他那張俊美無俦的臉龐帶着一種傲然天下的冷意。

在衆位士兵眼中,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皇帝并未多言,只是目光堅毅的掃了一圈黑夜中的士兵們。他目光所及之處,便是再懈怠的士兵都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杆,擡起了腦袋。

沉吟片刻,上頭傳來皇帝的聲音,“今夜突襲,英勇殺敵者,事後論功行賞,皆以兩倍計算。”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沉金冷玉般。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勝過千萬句激勵的口號——

兩倍的功勞賞賜啊!!!

對于沙場的将士來說,那些假大空的話,自然抵不過真金白銀加官進爵來的實在!

一時間,士兵之間的氣勢明顯大增。

伴随着将軍揮旗的動作,士兵們紛紛潛入黑夜中,發起偷襲。

同一個中秋,有熱鬧溫馨的歡聚,也有血腥與慘烈的死亡。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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