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蔔玉郎(四)
真到了幹正事的時候,桑榆什麽活也幫不上,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姑姨們圍着阿姊折騰。不知忙活了多久,樓下有人在喊,說是新郎家的人馬到了。正說着,就聽到一個聲音,清了清嗓子喊:“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鸾鳳下妝樓。”
一人言罷,便頓時又有十來人粗着嗓子在樓底下喊“新婦出閣”。
客棧老板娘好人,一早空下生意,領着家中女眷和小二在門口攔着。大邯的規矩,新郎進門接新娘的時候,可不是那麽随随便便就可以進去的,談家姊妹倆無父無母更無兄弟,攔門的活便托付給了老板娘和跟着過來的遠房親眷。桑榆想站在窗口向下看,卻被姑姨姐妹一把拉住,讓她幫忙捧住東西。
姑嫂們擁着新娘出了房門,桑榆在後頭抱着東西一路追。又因旁的事,被差遣來差遣去,直接錯過了大邯結婚親迎禮中最核心的部分——“奠雁”。等到桑榆好不容易得了空,已經要跟着新娘上路了。
大約是知道新娘還有個年幼的嫡親妹妹,一路從郊外走到奉元城內虞家興許會累着,竟還特地許她上婚車,一邊陪着稍顯緊張的新娘,一邊進城。
和電視裏看到的不一樣,大邯成親的時候竟然是沒有“紅蓋頭”的。桑榆上了婚車,瞧見桑梓一身深青色的喜服,珠翠環繞,笑笑,裝模作樣地行了個大禮:“恭喜阿姊!”
桑梓擡眼,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伸手拉過她坐到自己旁邊,細聲細氣道:“讓你忙活了大半天,可有累着?”
桑榆搖頭。
“二娘,”桑梓垂眼,“從今往後,阿姊再也不會讓你吃苦了。”
桑榆默然,緊了緊相握的兩只手:“好。”
迎親的隊伍裏,有樂師有蔔師和歌姬,從郊外的客棧到奉元城,一路上熱鬧非凡。半路還有圍堵道路,唱歌跳舞要吃要喝要財帛的生人,嘴裏唱着吉祥話一個勁兒地在讨喜。前頭的人也不驅趕,由着他們胡鬧一陣,然後差人送上一早就備好的牛羊布帛酒肉。
桑榆偷偷掀開婚車簾子的一角,向外頭好奇地張望。在南灣村三年,偶爾也有人成親,但像今天這麽熱鬧的場面,她也是頭一回見着,不免哪裏都想盯着看。
一路吹吹打打,新郎騎馬前引,桑榆就坐在婚車裏跟在後面,桑梓不時告訴她一些她好奇的事。更重要的是,桑梓指着前面坐在高頭大馬上身穿紅紗單衣的男子,言道:“二娘,那人就是虞家六郎。”
桑榆眨眼,突然愣住,回頭緊張地看着桑梓:“阿姊……你不是要嫁給虞二郎……麽?”
“二郎身體不好,還在病中,不能親迎,故而方才大嫂也說了,六郎會代替二郎與我行禮。”
“……”
不等桑榆表達她的不滿,迎親的隊伍已經走到了虞家大門口,婚車停下。車外窸窸窣窣,不多會兒,傳來虞十二的聲音:
“攔門禮物多為貴,豈比尋常市道交。十萬纏腰應滿足,三錢五索莫輕抛。”
大概是覺得自己找來的這首“攔門詩”寫得好極了,虞安的聲音裏透着一絲洋洋得意。桑梓輕輕一笑,扯了扯正有些悶悶不樂的桑榆:“答詩。”
桑榆根本不會作詩,能勉強應對上的答攔門詩,還是桑梓過去曾經看到過的一首,她背了一晚上,就為了這會兒的事。
“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諸親聊闊略,毋須介紹久勞心。”
虞安本來正對自己的表現覺得十分滿意,在跟人得瑟求表揚,然女孩清靈的嗓音從婚車裏飄出來,幹淨利索的“答攔門詩”直接秒殺他的。虞安臉色變了變,低頭嘟嘟囔囔了兩句。
攔門只是象征意義上的對個詩,兩廂都沒有特地為難的意思。蔔師在門口抛撒炒米、豆子、小果子和銅錢,早有小孩跳起來争先恐後地抓住搶走。虞家之前讓袁氏給新婦帶去的侍娘,一路跟着走回城,這會兒挑開車簾,請新娘下車。
婚車外的地上,早有人用氈席鋪開一條路,一直引進家裏大門。前頭有侍娘手持蠟燭引路,還有娘子拿着面鏡子倒退着走。桑梓拿着團扇遮住臉,自下車後便被人扶着,踩過青色的氈席,跨過一座馬鞍子,一直往裏走。
桑榆站在車上,看着阿姊越走越遠,心情終于從之前的悶悶不樂,慢慢緩了過來。不高興啥,未來姐夫身體不好躺在床上,那讓人代替成親也不算過分。只是怎麽想,都覺得這門親事,已經說不清楚到底是誰欠了誰的。
“要我抱你下來麽?”
打斷桑榆神游的是剛才自鳴得意做攔門詩的虞安,這會兒門外的賓客親眷們都跟着新娘進去的差不多了,只零星幾人還在外頭站着說話,有人瞧見從婚車裏鑽出來的小娘子,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幾眼,見十二郎過去說話,不由問道:“十二郎,這位小娘子是?”
虞安:“這是我二嫂的嫡親妹妹。”他說着,回過頭,“不要我抱?”
桑榆繃着臉。她其實很想自己下車的,但是以她目前的身高來說,想自己下車,只能跳下去,但是……咬咬牙,桑榆伸手,眨了眨眼睛:“要。”
虞安樂了,一把把她從車上抱了下來:“早說不就行了。走,帶你去逛逛。”
家中一對新人正在行禮。媒人在堂前笑盈盈地喊着祝詞請新人拜,拜過天地衆神,拜過高堂祖宗,再拜在堂公姑內外諸親尊長,末了還有人專門在一旁撒果子金錢,邊撒嘴裏邊唱:
“今日良辰吉時,虞氏兒與談氏女結親,願夫妻同心,千秋萬歲,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願郎為卿相,娘為公主!”
在堂中行禮的男人身形較之之前見到的背影更高大一些,只是略顯單薄,且看着搖搖欲墜。桑榆幾次看他晃了晃身子,旁邊立馬有仆從上去小心地托了一把,她扯了扯虞安的衣角,問:“十二郎,現在在和阿姊拜堂的人,是你二哥,還是六哥?”
六哥代為迎親的事,也是虞安連夜趕回虞家才知道的。二哥的身體說實話,其實真的不大好,能支撐着在堂前行禮,已經算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他探頭在人群裏看了看,沒見着六哥的蹤影,該是去換回自己的衣裳了。
“嗯,是二哥。”
得到肯定的答複,桑榆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生出浮躁來。
她能說虞家這是在騙婚麽!
這哪裏是不大好,根本就是很不好!連站都站不穩的男人,別說壽命長短了,好吧就算他能活到白發蒼蒼,那別的事呢,能不能給阿姊正常的夫妻生活呢?
桑榆想要炸毛了,虞安覺得不大對勁,趕忙拉着她往外頭跑:“二娘!二娘!你別氣!你信我,二哥他沒事的,他有在吃藥,所以大……二嫂她不會吃苦的!”他本來自喻能說會道,最能哄娘子們開心,可結果碰上個油鹽不進的談二娘,卻一時想不出能安撫的話來。
桑榆擡頭看虞安,在小郎君的眼睛裏,那個蘿莉模樣的自己緊繃着身子,一臉的不高興。難怪他會那麽急的把自己拉出來——這副臉孔,怕是誰見着了,都覺得大喜日子的,有些掃興。
“十二郎。”桑榆聲音淡淡的。
虞安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跟二嫂感情那麽好,當然會擔心以後的事,你放心,虞家不會虧待你們的,更何況,虞談倆家本來就有交情。”
那也不能仗着有交情,有婚約,就使詐騙婚!
桑榆很想掄拳頭給他一拳,可來來往往的侍娘仆從不少,她一個六歲小娘子就算一拳頭打出去,估計也沒法給個痛快:“殺熟。”
就一個詞,兩個字,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虞安摸了摸鼻子,一時也想不出可以辯駁她的話來,心道這哪裏是個六歲在鄉野長大的小娘子,真兇悍,以後誰娶她誰倒黴!
“這是怎麽了?”臺階下傳來聲音,桑榆跟着虞安轉頭。
從一旁的青石小徑上走來一個年輕的郎君,穿着青色羅袍,自肩頭隐隐有枝蔓暗紋一路向下,身形修長。男子的臉上是溫和從容的笑,就這麽迎着日光看過去,只覺得那張臉孔俊朗非常。
“六哥!”虞安笑着迎上前。
虞六郎?
虞安繞着人轉了一圈,假模假樣地作揖行禮,調侃道:“六哥方才親迎二嫂進門,感覺如何,可有想趕緊成親,也親身體驗一回洞房花燭夜?”
年輕郎君斜睨了他一眼:“莫說渾話,小心被伯母聽見了,罰你跪祠堂。”
虞安吐吐舌頭。
那人說着又看了桑榆一眼,目光清澈,面上不變的是靜谧的笑容:“談家二娘?”
桑榆就着他上揚的語調自行腦補了後頭的問號。
“見過六郎。”
大約是瞧見她小小一只,卻偏偏一副大人模樣,那人低聲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跟着十二,喊我一聲六哥罷了。”
頭頂上的手掌,掌心溫熱,桑榆聽得溫潤、清澈的聲音,驀地就紅了耳朵,咳嗽兩聲,喊道:“六哥。”
有時候美男計也挺好使的不是麽?
起碼,這會兒,桑榆的注意力被人給勾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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