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古小姐是大忙人,為了陪程麗麗走這一遭,丢下了公司裏的所有事務一個禮拜,已是極限,現在鐘璇醒了,陳靜也見過了,程麗麗也知道是時候打道回府了。臨走前,她将鐘璇托她買的東西一股腦堆在病床上,灑脫地揮手告別:“好自為之。”

鐘璇頭也不擡地回她一句:“一路順風。”

程麗麗當即怒了:“我等一下坐飛機呢,能不能說點好話?”

“那一路逆風。”鐘璇從善如流地改口。

程麗麗終于被氣走了。

鐘媽和鐘爸照例吃了午飯就過來,看到女兒坐在一大堆書中發奮苦讀,不禁又驚又奇。

“在看什麽?”鐘媽拿起其中一本翻開來看,心裏随即咯噔一下,卻仍假裝淡定地明知故問。

鐘璇言簡意赅地回答:“參考書。”

鐘爸點頭贊許:“不錯,是該看看書,不然老玩手機,整天無所事事。”

“小學課本你也感興趣?”鐘媽揀起另一本書,特意在她面前晃了晃。

鐘璇“嗯”了一聲,眉眼不擡地解釋:“寫教案時要用到。”與之配套的還有幾本課外習題輔導書,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個小學生在做期末備考沖刺。

鐘媽沒辦法繼續裝淡定了,她開門見山地問:“你想當老師?”

鐘璇似乎覺得她問的問題很奇怪,擡起頭狐疑地問:“我出事前本來就是老師,現在只是繼續之前在做的事,有什麽不對嗎?”

關于職業的事,她問過程麗麗也問過陳靜,知道自己之前一直從事山村老師的高尚職業,但後來村子發展起來了,對老師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鐘璇這個半路出家的老師因為拿不出教師資格證而被開除,只好乖乖地報了個培訓班,日夜苦讀,争取早日考證。

但考試時間還沒到,人就出事了,現在不單是記不起往事,還記不起考點知識,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

鐘媽對她的職業選擇并沒有太大意見,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你出院後打算留在這裏還是跟我們回去?”

鐘璇沒有馬上回答,她聽程麗麗說過,她之前不是在這個城市生活,只是這個醫院有資深的腦科權威專家,所以才轉來這裏治療。現在她病愈出院,理該回到以前的城市,但陳靜為了照顧她放棄了原來的工作,在這裏重新發展,時至今日,人脈與經驗已經累積起來,不可能又像兩年前那樣放棄所有,回歸原點。

鐘璇心裏清楚,選擇回去的話,就是和陳靜分隔兩地,漸行漸遠,慢慢淡出彼此的生活,日後相逢一笑,不過路人。那樣的場景,光是想象就讓鐘璇難以忍受,心裏堵得發慌。

她也知道真正的友情絕不會因為時日的長短或距離的遠近有所改變,就如程麗麗仍一如既往地将她當成最好的朋友,毫不留情地損她,但也毫不保留地關心她。

只是,程麗麗和陳靜是不同的,鐘璇說不出具體有何不同,只知道在面對陳靜時,自己的心會像吸滿了水的海綿,很滿足,很充盈。

鐘媽看着女兒臉上的神情,心頓時涼了半截,看來不費一番功夫是說不動鐘璇跟他們回去的了。

“我跟你們回去吧。”

鐘媽愣了愣,剛才是出現幻聽了嗎?她驚訝地看向女兒,竟看到鐘璇很肯定地對她點頭。

“你不留在這裏?你跟我們回家?”鐘媽此刻的感受就像突然被告知自己中了五百萬彩票,覺得應該狂喜,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議和不敢置信。連鐘爸都擔心地瞅着女兒,小聲嘀咕一句:“是不是腦子還沒好,再讓醫生檢查檢查?”

鐘璇真是哭笑不得,你們倒是想我留下還是想我回去啊?

鐘媽心裏百感交集,非常不是滋味,正當她卯足勁兒準備發功的時候,對手卻突然爽快地妥協了,這種不戰而勝的感覺……不單沒有真實感,還沒有成就感。

“你們年紀大了,我不跟你們回去誰來照顧你們。”鐘璇看着兩鬓已經斑白的鐘媽和鐘爸,誠心實意地說了句真心話。

鐘媽立刻順着杆子往上爬:“你也知道我們年紀大,吃也吃不了多少,穿也不需要多好,就是盼着你早日成家,然後生個外孫哄我們高興高興。”

鐘璇愣了愣,沒想到話題這麽跳躍,一下子就扯到人生大事上去。

“我現在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怎麽去找自己的另一半?”

“怎麽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你就是我們的女兒鐘璇!”鐘媽頓時激動了。

鐘璇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鐘媽也沉默了,她不是不能體會女兒的感受,只是她心裏着急,一急起來,說話就容易簡單粗暴。

鐘爸是在場唯一一個男性,完全不懂女性細膩豐富的感情,很順其自然地接着鐘媽的話道:“對啊,你是我們的女兒,你不知道怎麽去找自己的另一半不要緊,我們可以幫你物色,回去之後我就找老同事們出來喝茶,看看他們有沒有還獨身的侄子或外甥。”

類似的話,在鐘璇還沒有失憶前鐘爸鐘媽就提過很多次,每次才起了個頭,鐘璇就表現出無比反感和不耐。但這次,鐘璇卻沒有任何抗拒,還很配合地點點頭說:“那就交給你們了。”

鐘爸頓時目瞪口呆,連鐘媽都覺得很有必要找醫生再檢查一下女兒的腦子。

“你不反對我們幫你安排相親?”鐘媽擔心女兒沒聽清楚鐘爸的話,刻意加重了“相親”這兩字。

鐘璇無所謂地道:“為什麽要反對?總要嫁人的嘛,要是有哪個男的不嫌棄我年紀大,我就和他試試吧。”

鐘媽當即大受刺激,腦子裏第一反應不是鐘璇日後夫妻和睦兒孫滿堂的溫馨畫面,而是當初在手術室外同樣擔憂得茶飯不思的陳靜故作鎮定地笑着對他們保證鐘璇肯定沒事的情景。

鐘媽還記得情緒失控的自己沖陳靜吼道:“你保證有個屁用?要是小璇真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麽保證?拿什麽保證?”

陳靜依舊微笑,從容自若,就像能夠一眼看到未來那般篤定:“我拿我自己保證,真的,沒事,大不了我賠你們一個女兒,我當你們的女兒,你們還有我呢。而且鐘璇舍不得我……”

鐘媽當即就想反駁憑什麽啊,那是我們的女兒,怎麽就只舍不得你,你當我們都死了?但陳靜接下去的話,卻讓鐘媽整個心都揪起來了。

“鐘璇舍不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上,她知道我最怕孤獨,除了她我不會再找別人,如果她不在了,我就只有一個人了,她舍不得的。”

陳靜說這些話時依舊神色平靜,就像一貫以來給人的感覺,落落大方,優雅自持,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說實話,鐘媽從來不覺得陳靜有多愛自己的女兒,自家女兒對她如珠如寶,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妥妥當當,她能不欣然接受?怕是等哪天陳公主膩了厭了,把自家榆木腦袋的女兒一腳踹開,她才知道後悔。

陳靜的感情總是埋得很深,輕易不讓人看見,直到她說出這番話來,鐘媽才真正看清楚這個女孩,對她完全改觀。哪裏是自家女兒吃虧,分明是占了大便宜。

而等到鐘璇的手術終于結束,醫生走出來宣布傷者已經過了危險期,陳靜卻驟然暈倒時,鐘媽才明白過來這孩子先前有多麽緊張多麽焦慮,但為了安撫自己和鐘爸,卻極力表現出堅強樂觀的樣子,給他們鼓勵,讓他們安心。

“媽,你怎麽了?”察覺到鐘媽居然突然眼眶泛紅,鐘璇完全驚惑了,我都已經順着你們的意了啊,你還想怎麽樣?

鐘爸拍了拍鐘媽的肩膀,轉過頭自作主張地向女兒解釋:“你媽這是欣慰啊,她都高興得要哭了。”

鐘媽:“……”

鐘璇:“……”

男人的神經還能更大條一點嗎?

鐘媽抹抹眼角,穩定一下情緒才道:“剛才沙子不小心跑眼睛裏了,沒事。”

沒有人戳穿鐘媽的謊言,但也沒有人知道鐘媽被什麽事觸動得熱淚盈眶。

鐘媽接回之前的話題繼續試探着問:“你真的沒想過要留在這裏生活?”

“……想過。”鐘璇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挺喜歡這個城市的,不過在哪個城市不也照樣生活?”

鐘媽在心裏“呸”了一聲,你大不了就是知道這城市還有個晚上放音樂噴泉的小公園而已,你半步都沒離開過醫院,知道這城市有幾條街道幾個車站嗎?恐怕一出去就迷路了,你喜歡這個城市的什麽?

分明就是舍不得陳靜。

鐘媽不得不感嘆愛情的偉大和自家女兒刻進骨髓血液裏的奴性,怎麽一見到陳公主,就立馬神魂颠倒?你都忘記她了還這麽迷戀她真的好嗎?

鐘媽不由想起陳靜說過的那句話。

鐘璇舍不得我一個人孤零零……

當時是特殊情況,榆木腦袋的女兒有可能要死了,作為愛人,悲從中來說出的話只能表明那一刻的心情,不對未來作任何約束。而現在,鐘璇平安無事,甚至有了要成家的念頭,陳靜不是笨蛋,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并且還是一棵準備和他人共結連理的歪脖子樹……啊呸,怎麽這樣形容自己的女兒?!

無論如何,女兒這邊算是想通了,陳靜是聰明人,遲早也能釋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誰讓她們都生做女兒身呢?大衆的歧視、社會的壓力就擺在那裏,挑一條平坦的路來走不說一定能幸福,但至少不會受人白眼遭人非議。

“那我們下午就去買車票,明天就幫你辦理出院手續,離開這裏。”神經大條的鐘爸如是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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