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榮耀重現時(5)
第46章 榮耀重現時(5)
天全黑了。
窗開着一條小小的縫隙,因為夜風的吸力,窗簾貼到了牆壁上,透過布料能辨出窗戶的輪廓。還有月光,或是路燈的光,穿過那一層布照進來。
她枕在他的胳膊上,仰頭看他,看到的下巴的弧度,還有屬于男人的喉結。忽然想到洗手間的那盒刀片,想到鋒利的、薄如紙的銀色刀鋒刮過去的軌跡,想到他胡子拉碴的頹廢樣。
他生日時自己偷跑到華盛頓,等在球房,林亦揚趕到時,一出電梯完全不修邊幅、忙碌了半個月沒刮過胡子的模樣。當時大家還起哄讓林亦揚和她親一個,要不然無法表現出心上人從天而降的喜悅,結果凡起哄者全被他修理了一頓。
他不是個特別外露的人,在滿室歡笑裏,兩人連抱一下都沒有,可她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
“集訓時候林霖和我聊過一回。”她想到一件事。
林霖知道林亦揚和殷果關系,會怕倆人經驗少,過于相信外用措施,中招影響世錦賽,私下找她聊,還現身說法說自己就因此中招過。當時殷果一聽就燃起了熊熊的八卦火焰,但一個是林亦揚發小,一個是自己哥,和當事人八卦也別扭……只好壓在心裏當秘密。
關乎林霖的隐私,殷果沒想和林亦揚說詳細,拐着彎問:“她喜歡過別人嗎?除了我哥?”
林亦揚倚靠着床頭,搖頭:“應該沒有。”
雖然過去沒什麽聯系,但看那天林霖和孟曉東之間的氣氛,就他對林霖的了解,應該是還喜歡孟曉東。林霖那個人從小就做事決,真忘情了,絕對是老死不相往來。
“你說……我哥這一年多不在狀态,會不會和感情問題有關?”
“不會。”他了解自己這個老對手,不會這麽脆弱。
“從他十九歲開始,去公開賽都是直接晉級,從來不打預選賽。可歐洲大師杯就因為排名跌出前十六,去了預選賽,我聽說這事難過了大半個月。”
殷果是孟曉東一手帶入行的,雖然因為孟曉東性格原因,平時聯系并不緊密,卻有着很深厚的感情,提到孟曉東的低谷期就很擔心。
去年只能算是震蕩起伏嚴重,今年更是一路下滑,已經快五月了,拿到的最好成績就是剛結束的中國公開賽四強,還是因為有林亦揚一路高歌猛進的刺激才有了這次小爆發。
林亦揚摸摸她的頭發:“會過去的。”
“我哥比你還小,應該還有機會起來吧?萬一真走下坡路,我怕他會受不了。”
孟曉東從七歲開始打球,一直都是同輩裏最耀眼的球員,到今天十幾年裏,人生的全部就是斯諾克那22個球和球杆、球臺……
她無法想象他退役,想都不敢想。
林亦揚客觀告訴她:“運動員這行,不是努力就有回報,不管拿多好的成績,未來全是英雄末路。早晚而已,受不了也要受。”
林亦揚是過來人,高峰低谷都經歷過,他的話很有分量,也很殘酷。
她心沉下去。
他看她半天不吭聲,察覺自己過于嚴肅,自我檢讨了半分鐘,想到自己小女朋友似乎對林霖和孟曉東的過去很感興趣,于是說:“林霖在,會幫他的。”
她沒想到林亦揚忽然說這個。
“林霖過去對你哥說過,就喜歡看他板着一張比姑娘還漂亮的臉去削人,把人都削哭了,還是板着臉,笑都不笑的欠揍樣。’”
他總結:“孟曉東要心裏還有她,會爬起來的。”
殷果來了興致:“再多講點,他們的事。”
林亦揚一笑:“沒了。”
“你每次都說不知道,其實知道好多,”剛被吊起胃口就沒了下文,她怎麽肯放過他,“再想想,幫我想想。”
他搖頭:“想到了再告訴你。”
外面剛巧有了動靜。
“安妹醒了。”林亦揚岔開話題。
像在配合他,門被敲響:“醒了嗎?”
“剛醒。”他應着。
“上回來,江楊說附近有個球房?你說說在哪兒,我該去訓練了。”
林亦揚回答:“等會,一起去。”
陳安安都醒了,他們也不好賴在床上。
他和殷果整理好床,穿衣服時和她說:“九球世錦賽一結束,安妹就退了。這裏算他最後一站公開賽。”
這麽快?陳安安和他年紀不相上下,沒到三十歲……不過集訓時确實成績不出衆,和年輕人比差了不少。
“一會出去,當不知道。”他摸摸她的頭發。
“嗯。”
林亦揚這次來美國一是為陪殷果,二就是為了陳安安。
那小子是個死腦筋,因為本身成績不拔尖,所以一心只有比賽和球社。
不管是什麽比賽,國內還是國外,永遠到了地方只有訓練和酒店,也不想浪費球社的錢,比賽一結束多一天不留,最早一批回國。所以去年雖然來過這裏,也都是兩點一線跑酒店和體育館,最多來這間公寓看林亦揚。
林亦揚想着,趁着最後這次公開賽的機會,陪他到處逛逛。
哥哥做東,弟弟總不敢拒絕。
***
他們吃了晚飯,到球房訓練。
時隔一年再來,她從走下樓梯就情不自禁看着每個熟悉的角落。
這一年林亦揚住在這個公寓,練球也自然在這間球房,所以之前常用的包房裏的球臺專門換了斯諾克,常年被他包了下來。
殷果和陳安安在一個包間兩個九球球臺上各自完成今天的訓練。
林亦揚在一旁做陪練,優哉游哉,看上去極其享受。其實他還是喜歡這種生活,定個球臺給女朋友和兄弟練球,自己在一旁陪着,偶爾出去和人插科打诨玩兩局。抱一冰桶的啤酒,不管是區域冠軍、全國冠軍,還是業餘玩家都混在一起,愛說教的說教,愛喝酒的灌酒,愛講笑話的放肆講,幹幹脆脆、單單純純。
在這一晚,殷果再次見到了久違的那個林亦揚。
好像在法拉盛那晚的他,穿着黑色純棉的休閑上衣,長褲,運動鞋,提着一根公共球杆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球房裏,做一個不聞名的隐世高手。
這才是那個不拘于規則的、才華橫溢的男人,是那個不管是不是比賽,拿不拿獎金都一樣高興打球、游戲人間的男人。
“他這樣多好,自在。”陳安安在殷果身邊,因為幾瓶啤酒的關系,難得話多了,“沒人管得住的林亦揚,才是他自己。”
她附和着:“我第一次看到他打球也是這種印象,在另一個華人球房。那天他很嚣張,對手是一個特別有名的區域冠軍,他就對人家說——來,讓我看看你的實力。”
到現在她都記得,他提着一根球杆,一手颠着球、背對着自己對人說話的模樣。
陳安安聽得笑了,他握着棕色的玻璃瓶,繼續感慨着說:“他是個挺矛盾的人。一面灑脫得要命,不管什麽說不要就不要了,一面又太重情義,會因為這個被綁住手腳。”
不過誰不矛盾呢,人都是多面的。
陳安安停了會,突然說:“我有時候在想,要是我們沒出現,他在這裏也不錯。”
“你不想他回去?”她以為東新城的人去年紮堆來都抱着同一個目的,讓林亦揚回國。
陳安安搖頭。
過了會兒,又說:“想他回去的是江楊,江楊想讓他接東新城的班子。”
想讓他接東新城?
殷果望了眼遠處斯諾克球臺旁的男人,他在和一個白發蒼蒼的白人老頭切磋着斯諾克,老人家是愛好者,和他完全不在一個技術層面,還喜歡提問。林亦揚講得倒是認真,算是一邊在玩,一邊在答疑。
“他沒答應?”殷果輕聲問。
她猜肯定沒答應,如果真應了,他會告訴自己。
“對,沒答應。”
陳安安停了會兒,仿佛有很多的話想說,可因為平日裏和女性交流少,想來想去還是說起了過去的事兒:“過去我們幾個裏,只有他和江楊是賀老的徒弟,其他人都有自己的老師。我那個老師在我剛進東新城第二年就走了,那年我初一,資質一般,別的老師不願意接手……可我不想走,想繼續打,沒人教也沒辦法留下來。”
殷果猜着:“他讓賀老幫忙的?”
陳安安笑了,搖着頭說:“他對東新城的人說,反正他是冠軍,他來教我。說的那些話啊,真是狂的要命,因為這事兒得罪了好幾個東新城的老師,都說他目中無人,有賀老慣着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
可沒有林亦揚自負自大的堅持,陳安安早就轉行了,那将是另一種人生軌跡。也許會更好,也許不如現在,但肯定再和臺球無緣了。
“頓挫這個人,不愛說漂亮話,他的人生哲學是自己強才是真的強,不喜歡搞社交網那套。你好的時候,見不到他湊上來抱團,等你不好了,身邊人都散了,才看到他還在。”
林亦揚對她招招手,讓她和自己出去透透氣。
殷果把球杆擱到架子上,三兩步穿過人群,跟着他跑上臺階。
球房大門外的腳手架竟然還在,她拉住林亦揚的手仰頭看:“在裝修什麽?一年都沒拆。”
他笑,鬼知道。
林亦揚手裏是從球房老板那拿的一包煙。眼下他心情暢快,倚在門框邊,瞧着外頭的街景,敲打着煙盒底部,敲出了一根來,用打火機點燃了,吸了一口。
淡淡煙霧散在夜裏,他眯着眼,透過煙霧瞧着她,瞧到煙霧消失無蹤了,也不吭聲。
“喝多了?”她的手在他眼前晃。
這點酒,能上頭不錯了,喝多還太早。
“看那。”他突然一把攥住殷果的手腕,連着她的胳膊扣着,從身後抱住了她,夾着煙的手指指着遠處,下一個街口。
是一輛冰激淩車。
她知道,他又要投喂自己了……
“你對人好,是不是就是喂好吃的?”
這麽一說,還真差不多。
爸媽走的早,起初兩年沒聯系好親戚就是他自己帶着弟弟,哄不好買吃的,揍一頓也買吃的,挺有效果。一開始可煩,自己要上學,還要去球房,還要騎車接送弟弟上下幼兒園,生活不易,能有口好吃的是天大的幸福。
他來了興致,幾口把煙抽完,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錢包。
結果陳安安出來,也獲贈了一個冰激淩,和殷果一人一個。
“我一大男人,”陳安安一糙老爺們,握着個蛋筒冰激淩,“給我買這個……”
他笑着對殷果說:“小時候他天天帶着他弟,只有三招:吓唬、揍,買吃的。估計對你直接就第三招了,他也不會別的。”
殷果聽得直樂:“對,對,他可愛請人吃飯了。就這一招把我追到的。”
“北城的小師妹,還缺人請吃飯?”陳安安笑了。
她抿嘴笑着。倒是不缺,但比不上他,一根手指頭比不上。
一個男人懷揣着全部家當,滿腦子都是計劃着帶你去這裏吃,那裏吃,恨不得最後一分錢都給你買一杯出生那年的古董酒。這種人,誰都比不上。
林亦揚在旁邊又點上一根煙,像看孩子一樣地看着兩人吃完了冰激淩。球房裏有人要了多幾冰桶的啤酒,大聲在問“Lin,是不是到午夜十二點?都你來買單?”
林亦揚靠在那,笑着回:“到明天天亮,他們喝多少,買多少。”
熱情的歡呼聲和致謝聲,林亦揚看路邊有兩個流浪漢也在看着這裏,把手裏的半包煙丢了過去:“Enjoy.”
流浪漢們的接連幾聲Amazing讓人心情更好了。
殷果和他一個在門左邊,一個在門右邊。他在抽煙,在看她。
殷果被他的目光圈住,邁過去兩步,到他跟前,兩只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林亦揚低頭看她,漆黑的瞳孔裏有着很激烈的東西,但也只是在眼底。
在這個街頭,在第一次抱她的地方,在滿是車流和路人的道路旁,他低了頭。因為怕她嫌煙味重,抵着她的嘴角親了親,從唇縫裏悄然滑進去用舌尖和她攪了兩下,很快離開。
随即,他笑着低聲評價說:“冰激淩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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