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隐聖谷

再說到正在趕路的這邊, 隐聖谷的墜露木蘭天下聞名,狄三先自小便去過許多次,知曉具體位置。只是縱橫山莊位于西南, 隐聖谷位于中原東北部, 換成尋常人, 怕是兩三個月也走不完, 他本就靈力有損,此時抱着一個人, 消耗得也比平時要快。

鳴木雀見好友這般逞強,路上不知勸了多少次,但對方卻充耳不聞,只強撐着全心趕路。這般不眠不休地趕了八日後,他看着好友形容憔悴, 累得雙目無神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爆發了!

一向好脾氣的人生氣起來, 都比常人兇悍許多,他心一橫,往好友胸口一推,掙脫懷抱, 從半空中直直往下掉。

狄三先光是趕路就已耗盡心力, 抱着人的兩手虛軟,本就是強撐,懷中驟然失了重量,驚得愣了一息, 随即趕緊向下沖去, 險而又險地在對方落地前将人接住!

鳴木雀寒毒被暫時壓制,雖不能運靈, 精神卻比發作時好得多。趁此機會,他用幾乎凍僵的手虛虛抓住對方的袖子,一雙眸子直視自己好友,态度強硬而堅決道:“你…必須休息!”

心急則亂,狄三先如何不知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只是現下時間緊急,停下一息,好友便少一息的生命,他又怎能安心休養。但看着好友的眼神,再加上理智也告訴他養足精神,方能更好趕路,只遲疑一瞬,便妥協道:“只此一晚。”

知曉好友性情,生怕勸不動的鳴木雀在得到肯定答複後,終于松了口氣,放下半顆心。恰好兩人正落在處光滑的岩石上,他便指了指不遠處一個山洞,打着哆嗦道:“這裏……躲風。”

狄三先以靈探石洞,确認安全後,方将好友抱了進去,安置在裏側,又将自己外袍脫下,貼心地蓋在對方身上防寒。他翻了翻包袱,即便吃了這幾日,裏面還有許多有靈陣保鮮的吃食和水,甚至還有幾塊少見的金絲碳,可見準備充足。

考慮到好友畏寒,他并指一揮,先在地面打出淺淺一個坑,放入金絲碳點燃,這才将水與酥黃獨拿出,以靈加熱,遞到對方嘴邊。

鳴木雀此時寒氣入髓,哪裏吃得下去,但為了不讓好友擔心,還是強撐着張嘴吃了兩口。可這寒氺毒也着實厲害,分明入口前還冒着熱氣,吞下腹中卻已被凍成冰坨,渾如吃了塊又冷又硬的石頭,把他難受得幾乎當場吐出來。

看出他狀态不好,狄三先眼中擔憂更甚,拿出一塊幹淨的布料,将酥黃獨碾碎以方便吞咽,又就着水,才勉強多喂了半塊。見對方實在吃不下,他只得将剩下半個酥黃獨幾口吃完,随即安頓好好友後,坐在一旁盤膝入定,拿出枚回春丹服下,一刻也不耽誤地調養起來。

鳴木雀知曉好友運靈困難,自不會去打擾,只裹緊衣物,強忍寒意,靠坐在岩壁旁。無聊之中,借着火光,他不由自主地,用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溫柔目光,細細打量起那張這幾日反複看過無數遍,每一寸輪廓都在記憶中深刻清晰的俊美側臉。

說來也怪,他們相識多年,曾經只覺得好友容貌雖是出衆,但并非絕色,反倒是那一手超絕的劍術更惹人眼球。但經歷過大衍宮之變,與經緯盤的生死相托,如今再看來,竟處處皆美。無論五官還是身材,全都長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別說什麽武林第一美人,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比不上半分。

這樣好的人,竟願意為我孤身犯險,竟願意為我萬裏跋涉,竟能在我自己都放棄生機時,依舊堅持?

這般想着,他竟看得癡了。

正打坐入定的狄三先感受到好友長久的凝視,還以為對方身體不适,淺紫色的雙眸睜開,關切地看了過去。他平日性情沉靜,不喜嘈雜,不熟悉的人看來便顯得冷肅且不近人情,如今在火光下,他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仿若天際朝霞入水,拂曉旭日舒光,溫暖又不灼人。

鳴木雀一向能言善辯,此時舌頭卻仿佛被貓叼走,只呆呆地注視着眼前人,半句話也說不出。怔愣幾息,待回神兩分,在對方眼中帶了些疑惑時,他才驚覺現在是何種情形。

………我這是怎麽了?

為何心髒鼓脹脹的,仿佛因為眼前人,而變得充實。

為何對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分表情,每一個眼神,都在眼中無限放大,占據所有思緒。

此時此刻,萬籁俱靜,鳴木雀仿佛着了魔那般凝視着自己的摯友,就如這小小的洞穴隔出了只有他們二人的一方天地,除了躍動的火光,再無任何繁雜。

看着看着,一種絕對的安心便湧上心頭,仿佛只要是這人,便能完全信任。

無論多堅強的人,都會有脆弱的一面,鳴木雀也是,不知為何,在這個讓他心安之人面前,他放下了所有防備,卸下了所有僞裝。無處言說的恐懼,對塵世的不舍,和幼時目睹師娘身亡的無力一同湧上,讓本就被寒毒折磨的他眼眶微微變得濕潤,無意識地,将最真實的自己展現出來。

狄三先愣住了。

他眼中的鳴木雀,永遠是開朗的,永遠是堅定的,永遠是狡黠的,最愛開着無關緊要的玩笑,關鍵時刻,又是可靠的夥伴。此時此刻,他看着對方迷茫無措,脆弱無力的模樣,才意識到原來對方也是普通人,并非表現的那般灑脫,連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他心疼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半跪在好友身旁,也失了冷靜,手足無措道:“木雀,可是寒氺毒又發作了?可是覺得冷?”

…………

習武之人最為忌諱的,就是暴露弱點,狄三先作為四方天門的少門主,背負太多,在外更是要滴水不漏,毫無破綻。面對天大的困難,即使所有人都放棄,他也必須是保留理智,撐到最後的那個,是責任,亦是宿命。

鳴木雀看着好友對自己不加掩飾的擔憂,看着對方為自己少見地失去冷靜,竟覺得十分可愛,又十分熨帖,內心煩擾淡去,朦胧間,被某種悸動與期盼充斥。

…………………

他閱歷豐富,自然知曉這種感覺意味着什麽,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摯友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忙避開眼神,生怕對方看破。

眼看着好友如做賊般的動作,狄三先還以為對方身體欠佳,又不願告訴自己知曉,心下擔憂更甚,追問道:“木雀!”

做賊心虛,曾經熟悉的稱呼,此刻聽在耳中,竟如炸雷般震耳欲聾。鳴木雀既害怕對方發現端倪,從此與自己劃清界限,心底裏又隐隐渴望對方也能注意到自己,倉促間,竟鬼使神差地順着方才的話頭,道:“我好冷……”

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使了個昏招,欲斷情思,又怎能說出這等示弱之言。果然,狄三先在聽見這句話後,立刻将他扶起,右手抵在他的背心,為他運靈驅寒。

好不容易恢複的一點靈力,就這樣白白給了自己,鳴木雀看他強撐的樣子,忙伸出凍得快要僵掉的的手,阻止道:“沒用的,三鮮,算了吧,我還能撐住。”

狄三先自然知曉沒用,但要他眼睜睜看着摯友受苦,也着實太過煎熬。他抓住對方冰涼的手,放在掌心搓揉幾下,忽然福至心靈,想到曾經無意翻開大師兄某本藏書上寫的,那個應當是主角的俠士脫去外衣,用身體為掉入寒潭的大家閨秀暖身的情節。

雖然江湖兒女不講究男女授受不親那套,但書中兩人不過初遇,又是孤男寡女,這般作為着實唐突。當時他還不懂為何主角不直接将大家閨秀架在火上烤,只要控制得當,不僅能順便将衣物烘幹,又不失禮數,可謂兩全其美,可如今換到好友身上,他竟忽然明白了。

——火候若是控制不好,便容易傷到人,況且也沒法烤得均勻,還是體溫相較安全許多。

雖說狄三先不習慣,或者說自小都基本沒有過什麽肢體接觸,他與木雀自少年相識至今,算是唯一的摯友,且這八日也是懷抱着對方趕路,這點犧牲,還是做得來的。這般想着,他當機立斷地将對方胳膊一拉,另一只手攬住對方後背,一個旋身,就照着那本藏書描述,變成他靠坐在石壁上,好友側坐懷中,身上還蓋着他的外袍的姿勢。

伸手拉了拉将要滑落的外袍将兩人裹緊,不知為何忽然執着起複刻的狄三先有些遺憾地想:可惜木雀比他高出半個頭,又身形健壯,抱在懷裏渾似抱了個裝滿冰的麻袋,要是瘦弱些,就可以完全如書中那般,讓他如受驚的小鳥,完完全全縮在懷中,倚靠在自己胸口了。

至于他懷中的鳴木雀,可就沒這般平靜了,若說方才被握住手算是意料之中,讓他不安之餘還有些享受,現在這般直直抱在懷中,簡直可以說是驚吓!感受到對方溫暖的體溫,以及這幾日一直萦繞在鼻端清新的暖香,他下意識地就伸出強壯的手臂,欲将對方抵開,帶着些寒意的冷風自縫隙間灌入,刺激得本就中了寒毒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狄三先也覺得有些尴尬,還以為好友與自己一般是不好意思,但為了對方身體着想,還是強硬的将人按回自己懷裏,低聲道:“別動,讓我抱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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