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路轉

“三娘拜見大王、王妃。”宋竹在王府宮女的引導下,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大王、王妃萬福萬壽。”

福王、福王妃均是都笑道,“快起來吧,今後,咱們兩家就如同親戚一般的,在我們跟前,你大可不必這麽拘束。”

雖然宋竹只是個集賢院編修的三娘子,父親官位低微到小張氏身上都沒有诰命,但只是以宋先生大儒的身份,實際上宋家和福王府相遇時,肯定只有宋先生橫着走的份——就是官家的親兄弟景王,見到宰執們也都是要行晚輩禮的,更不說福王還隔了輩。連官家受大臣氣的日子都有的是呢,親王在士大夫跟前,只有吃虧的份。只要有一絲一毫失禮的地方,惹惱了士林清議,文人筆如刀,不出一年半載,管叫瓦子裏都傳說着奸王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故事。親王這邊還只有吃啞巴虧的份,若是有什麽想報複的心思,禦史臺可不會客氣。在這點上,衆官不論立場,都是同仇敵忾的,絕不會回護親王這邊。

再加上讓福王妃收宋竹為幹女兒的事,是皇後親口提出,是以雖然沒有正經行禮,但福王府也是派人将宋竹接來相見,并且福王還特地在白日裏到後宅來,見了見這個美貌名聲,已經驚動了京師的‘幹女兒’。

宋竹心裏,雖然不會太計較這些實力強弱的事情,但她連宮中都進過了,現在來福王府也沒什麽畏懼之心。只是對陳珚的父親母親,自然是有幾分好奇的,借着福王妃介紹宋竹幾個嫂子的當口,也就把福王、福王妃給打量了一遍。

——和陳珚一般,這兩人都是滿面含笑,氣質親和,讓人一見就能生出親近之心,就是福王的幾個少王妃,看了也都知道是脾氣極好的人。雖然有嫡庶之分,以國朝規矩,幾個庶子,将來未必能夠襲爵做福王,但幾個新婦穿戴打扮,并沒有太明顯的等次差別,彼此說笑時親近自然,看得出來,平日裏感情都頗不錯,并沒有什麽明争暗鬥的事情。

這樣的氣氛,就讓宋竹感到很舒服了,如今她沒有辦法,必須接受福王府這門‘幹親’,逢年過節也不能少了走動,若是福王府裏明争暗鬥,那麽維系這份交情,對她來說肯定會是一份苦差。

她這裏尋思着這些事,那邊廂,福王府幾個世子夫人已經含笑捉着她的手,都說是‘果然太後、聖人都是極喜歡的,便是我們看了,一面自慚形穢,一面也是愛不釋手,恨不能投生和她做了姐妹,便可日日都在一起了。’

福王妃亦是對她喜愛非常,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從侍女捧來的表禮盤裏,取了一對無暇的玉镯來,親手給宋竹套上了,“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我們也都是仰慕宜陽宋家名聲已久了,若不是自知這幾個小兒,不堪與大娘、二娘相配,早年也是拼着也要往宋家說媒……”

客氣了幾句,無非意思是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的确是非常樂意收宋竹為義女,也非常感謝宋先生幾年來把陳珚教導得如此懂事雲雲,宋竹自然也是表示了一番能教導陳珚是宋家的榮幸等等。

福王妃又誇了她幾句,說她談吐雅致,方才是款款和宋竹說道,“本來都已經在預備那些個禮儀上的事了,不料宮中前幾日又帶出話來,說是官家有話,只道這義女之事,并無先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人家都特地把福王請到屋裏來坐着,一家人給你解釋這麽一件事了,宋竹還有什麽好有意見的?以陳珚将來可能達到的高度,福王府這件事做得已經算是很地道了,她展顏笑道,“既然是官家的意思,那麽此事就此作罷也好,我們兩家親近,本來也不必一定要義女這麽個噱頭。”

衆人都笑了,“三娘所言甚是!”

又道了些家常,福王便站起身來,先行離去,離去前還叮囑宋竹,“雖無名分,但只管将我們當義父母看待,在東京時,有什麽難處就往這裏送個口信,得閑了就上門來玩耍,家裏別的沒有,花園地兒還是大的。若是家裏有什麽人委屈你了,只管和我,和王妃說。”

他和宋竹說話時,和顏悅色,宋竹能感覺得到,這長輩的确是歡喜她的,若是這福王不是福王,她怕不要喜翻了心——如今只是餘有淡淡的惆悵,她點頭笑道,“三娘明白。”

待福王走後,屋內的氣氛就更加松快了,福王妃連衆少夫人都笑道,“三娘果然是讨喜,福王平日裏從來也不管後宅的事,如今竟是親口要你常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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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少夫人又是誇獎宋竹眼睛生得好,又是誇獎宋竹嘴巴生得好,又說笑話,又互相打趣,一屋子裏笑聲響成了一片,福王妃笑着說了幾次,方才是都安靜了下來——宋竹又被介紹給陳珚的弟妹們見面,因她生得好,大家看她都和天仙一般,只是圍着她打轉,擾攘了半日,宋竹方才是各自應酬下來。眼看也到了午飯時分,各人這才是回房去用飯,獨大夫人伺候福王妃,留宋竹和她一道吃飯。

“家裏人口太多,湊在一起吃一頓飯,麻煩得很。”福王妃性子和藹,人散後,和宋竹說話也是實誠,“單單是圓桌,就要開上好幾個,因此家裏除了逢年過節以外,多數都是在自己屋裏用膳。”

宋竹也沒想過要福王府上特意為自己設宴,她其實覺得福王一家還是蠻可愛的——為了向她解釋不認義女的事情,一家子主人都出動了,如此慎重,卻吝惜一宴,和洛陽那些争奇鬥富、千金一擲的豪門比,這樣‘吝啬’的作風,反而是讓她感到有幾分親切。

“如此自然是最好的,若是為三娘特設一宴,三娘反而受之有愧。”她真心實意地說。

福王妃面上笑意更盛,忽然嘆道,“沒見三娘時,聽聖人宮中黃門帶話,已是喜歡上了,今日見了三娘,更是明了聖人緣何這般喜歡你,只可惜官家有話,不然,這個義女認下來,我心裏該有多歡喜?”

雖說宮裏的事,能瞞着外頭的的确不多,聖人想認宋竹為義女的事,已經是在東京城裏都傳遍了,但畢竟不是事無巨細外間全都一清二楚,宋竹對于官家忽然發話,也是有幾分好奇,聞言,便凝神望着福王妃,大有請她透露些內情的意思。

見她星眸閃閃,煞是可愛,福王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方才壓低聲音,續道,“如今宮中,也是多事之秋。那一日你們出宮以後,七哥便去尋了聖人,想要搬出宮中居住,更是為姜相公和我兄長臨海侯家牽了一門親事。官家呢,知道了以後,便是準了姜家、蕭家說親的事,又說不必認這個義女,也說,七哥在宮中讀書,只怕會思念我和福王,因此準他回家住。”

宋竹越聽,越覺得不妙:那一日她和陳珚一搭一唱,不由分說地就把自己和王奉寧的親事定了下來,為的不就是保住陳珚入住東宮的可能?當時陳珚的神情,她看得很清楚,雖然沒什麽表情,但也能感受到他的焦急。怎麽她才一走,陳珚就改了主意?

但她并沒有顯露出自己的詫異和不快,責怪他的魯莽,反而是表示了對陳珚的信心,“七哥為人素有智計,三娘相信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考慮。”

福王妃眼中笑意越濃,不知如何,卻忽然是嘆了口氣,方才又露出笑來,輕聲說道,“他哪裏是有什麽智計,只是自小任性而已,我們橫豎也管不住他,只能随他去了。總算,官家對他還是疼寵的,這不是?聽他說思念父母,想要回家居住,居然也覺得有理,因此便準了。——又覺得景王家四哥入宮日久,想必也思念景王夫婦,便令他也回景王府居住,擇日再回宮中讀書罷了。”

宋竹對此事一無所知,聞言不由大驚——只是他們家家教,對儀态要求是非常嚴格的,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即使這消息如此聳動,聽了以後,她也依然沒有大驚失色,只是面色一凝,頓了一頓,方才說道,“我深居家中,竟是不知此事……”

“也不怨你,琋哥是昨日向晚時出宮的,你今日一早就過來了,就是有消息,一晚上倉促間也傳不到你這深閨娘子的耳中。”福王妃倒是心領神會,反而為宋竹解釋,“便是我等,也是今早方才收到的消息——琋哥是被簫韶部樂送還王府的。”

數代以前,天家也是險些絕嗣,當時官家以綠車旄節迎宗室子入宮撫養,數年後皇子出生,又以簫韶部樂送還王府。這四個字,代表的雖然只是一種儀仗,但在國朝卻有特殊的意義。當時陳珚和陳琋兩人入宮,誰也沒享受到綠車旄節,沒想到今日反而是陳琋先用了簫韶部樂……

“那麽,七哥他——”宋竹不得不再問得明了一點。

福王妃點頭道,“還在宮裏,宮中卻是無人來通知他的歸期。”

官家心意,至此已經是昭然若揭了。看來,陳珚對官家的性子,完全是了解入微,他那兩個要求,無疑是促使了官家下定決心。只怕太後這幾日,心裏要不舒服了。

難怪,不準認義女,又首肯了這門親事。官家現在肯定是要拉一拉陳珚和南黨的距離了……

先後數個念頭,從宋竹心裏掠過,她心裏也是一松:這個義女,送她她也不要認,對宋學來說,和福王府關系太近,也不是什麽好事。什麽親戚關系、姻親關系,只要是和親字有關,能不沾,還是不沾為好。

盡管陳珚一手安排了他母舅家和姜相公家的親事,但陳珚心裏卻是毫無吃味,陳珚對宋先生的情誼,她是最了解不過的了。此時也是真心為家人和陳珚高興,便舉起杯子,也不道破,只盈盈笑道,“那麽,三娘以茶代酒,敬王妃一杯。”

她這一笑,色若春花,福王妃看了都是有半日說不出話來。

這一頓飯,自然是吃得賓主盡歡,飯後福王府諸郡主又是來尋宋竹,連番的游園和玩耍,眼看日落西山,福王妃方才要大世子親自護送宋竹回家。她招待了宋竹一日,也是有幾分疲累了,當下回屋歇着,只讓過來請安的大世子夫人為她捶背解乏。

捶着捶着,王妃忽然嘆了幾口氣,大世子夫人不由奇道,“姑姑,何事憂慮?”

“我是真的打心底惋惜。”王妃悠悠地道,“都說這三娘,是既美且賢、宜室宜家,往日聽着還沒覺得什麽,見了她以後,才知道什麽叫做才貌雙全……可惜,此等佳兒,卻不能為七哥新婦,焉能叫我不嘆氣?”

大世子夫人亦是贊同道,“今日看她說話行事,處處都讓人愛得不得了——可惜了,卻和我們這般人家無緣。只是不知道宋家緣何回絕了望海侯提的那門親事,否則,能把三娘說入蕭家,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王妃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意味深長地道,“說給王家,也好,若是說給蕭家,只怕日後……”

她搖了搖頭,終究是沒有再說下去,反而轉了話題,“就不知道,七哥日後的新婦,能否比得上三娘了,如是比不上,我心裏,便總是難以咽下這口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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