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相公

一層霧蒙蒙的紫色籠罩在顧山體表。

他周圍的紫色夢境越來越少, 看着夢境一個一個破碎的賀大鵬情緒越發低落,看到後面都很少說話,

似乎罵顧婉都已經罵膩了。

他們安靜地看着陸知雪生下一個瘦弱的孩子,哭聲比尋常孩子弱了許多;

看着她的精神越來越差, 整個人也如刀一般尖銳, 易怒易瘋;

看着顧婉終日挂着那一抹不染塵埃的笑容, 卻在暗夜說着最惡毒的話詛咒着一個剛剛為人母的女子。

而最嚴重的那一日, 陸知雪披頭散發抱着瘦弱的孩子奔走在大街上。顧問橋找到她時,幾乎要站不住

,死死将她摟在懷裏, 一個勁地說:“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不知這句話是說給陸知雪聽, 還是他自己。

大概是說給他自己的成分更多。

如花美眷日漸瘋魔, 每日從私塾回來聽見的再也不是那一聲聲溫軟的‘相公’, 看到的不是那張明媚

又朝氣的臉, 甚至二人連話, 都不曾好好說過一次了。

賀大鵬作為一只鬼自然是沒有眼淚的, 但他還是擡手擦了擦眼睛, 扁着嘴道:“真慘。”

好好的一個人瘋了,大家也頂多道一句‘可惜’。

可如果那人被傳成了怨鬼上身, 衆人便只能說‘可怕’了。

陸知雪的瘋瘋癫癫被顧婉有心傳了出去, 而後越來越多的人說陸知雪被厲鬼纏身, 會殺夫殺子殺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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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親人。

又一年梧桐落葉, 來顧宅的人少了,樹下也再沒有揚裙歡笑的女子了。

“你知道嗎?”顧婉湊近陸知雪,聲音尖銳地像根針, “表哥厭煩你了,厭煩透了……”

她一字一句說得輕柔卻狠毒:“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無顏婦人,哪裏還配得上他?”

陸知雪本就控制不住情緒,當即厲聲喝道:“你胡說什麽?!問橋他、問橋他怎麽會厭煩我……”

說着說着,連自己都不确定地壓低了聲音。

“哈哈,嫂嫂,你知道的呀,為什麽厭煩你?你可曾想過,家中養着一位瘋癫醜婦和一個貌美少女,

哪個男人會選擇那個瘋婆子?哈哈哈哈哈!”

一個巴掌狠狠抽在顧婉那張褪去嬰兒肥越發出挑的臉上,陸知雪怒道:“你——你竟然敢——問橋不

是那樣的人!”

顧婉的耐心被這一巴掌全給打散了。她眸中浸着淬了毒的寒光,“打我?哈哈哈,我給你一次機會打

我,你最好現在就打死我,不然……你就要死了。”

陸知雪一臉警惕,“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顧婉掙開陸知雪幹瘦的胳膊,“嫂嫂,你找找良兒啊,良兒去哪兒呢,我怎麽今天

都沒看到呢……”

良兒?陸知雪看向孩子的小床——人呢?!他們的孩子去哪裏了?

“啊啊啊!!”旁觀的賀大鵬在這一個夢境破碎的那一刻大叫出聲:“良兒該不會有事吧?”

很快夢境便告訴了他結果。

這一次的夢境不再有花紅柳綠和帶着落葉的庭院。這一次的夢境在井裏,那口顧宅梧桐樹旁的井裏。

陸知雪已經死了。

當她死了以後,她才想通了很多事,想起那段自己瘋癫的過去時,終于能找到根源所在。

可她已經死了,死在井裏,井口貼了很多可怕的封印,将她死死的鎖在這方寸之地。

她偶爾聽路過這邊的人說起,顧先生病了,自她妻子投井自殺以後就病了。

有些沒聽過此事的人還會關切問:“投井自殺?顧先生的妻子為何會投井自殺?”

陸知雪聽到的答案是:“造孽啊……顧先生的妻子被厲鬼附身,當着顧先生的面,摔死了自己的親生

兒子吶……孩子才那麽點大,真的造孽啊……”

孩子,孩子?

陸知雪伸出手看着自己已經變成虛影的手,腦袋裏竟然想不起自己到底做過什麽。

她真的殺了良兒?當着顧問橋的面摔死的?怎麽可能?

她那麽愛良兒,她怎麽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

井裏的歲月太漫長了。作為一只鬼,陸知雪卻被封印在這口井中,終日泡在冰冷的水裏,冷得她想要

哭泣。

可沒有人能聽到她的哭聲。

于是她開始唱歌,唱着那首嬌軟的水鄉小調,回憶着一生中短短不到兩年的美好。

顧問橋呢?她日思夜想的人現在正在幹什麽呢?

她等啊等啊,等了不知多久,等到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進顧宅,看着那顆早就枯死的梧桐樹,和那口被封起來數十年的古井。

“爺爺,爺爺!”清脆的童音傳來,短短的褪從門外跨進來一半,濃眉大眼的小女孩扒拉着們,問:

“爺爺,你來這裏幹什麽呀?”

老人只是搖了搖頭,慢悠悠拄着拐又走了出來,“一生一世,一雙人吶……”

困在井中多年的陸知雪猛地醒來,她死死盯着那一抹離去的背影,和他身側跟着的孩子。

“一生一世……一雙人?”陸知雪的腦海裏閃過月夜定情,顧問橋靠在她耳邊的低聲承諾,雙手慢慢

撫上了那張因再也想不起自己長什麽樣,漸漸虛化的臉。

有些人一出現,便造就了另一個人一生的悲歡。

而有些人,只不過是旁人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死而生怨,即成怨鬼。陸知雪死後未因仇恨顧婉而變成怨鬼,卻因自己變成顧問橋微不足道的一段往

事生怨,變成一只可怖的怨鬼。

死寂的山城突然傳來抽抽噎噎的哭聲。

賀大鵬‘哭’得肝腸寸斷,而後蹭到孟祁安身前,“孟小師父,我只想知道,這一切顧杉少爺會知道

嗎?我是說,就是他上輩子的事……他會知道嗎?”

孟祁安沒遇到過魇獸,當下有些不确定,“也許……能吧?”

畢竟都一塊入夢了。

“不會。”莊南海得聲音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這些都是給魇獸的食物,陸知雪把他從夢中帶出

來後,他什麽都不會記得。”

賀大鵬見最後一個夢境慢慢漾開淡紫色的光芒,而踏出顧宅的老人和小童一塊,慢慢走在正午溫暖的

大街上。

“爺爺,你不開心嗎?”女娃問。

老人搖了搖頭,“沒有不開心,只是……可惜。”

“可惜什麽?”女娃又問。

“可惜……”老人微眯着眼,似乎在回想着那段短暫卻絢爛的日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吶……陸姑娘

死後,問橋兄半年後亦追随她而去……不知在黃泉路上,陸姑娘有沒有回頭看一看……又等沒等到問橋兄

呢……”

小姑娘笑得一臉天真,“等到了吧,畢竟是夫妻啊!”

老人笑了,用盡全力把孫女兒抱了起來,幹枯的手指輕輕刮着女娃肉乎乎的臉蛋:“是啊……畢竟是

夫妻,定是等到了吧。”

風吹葉落,随着一陣風吹落了枝頭微枯的花瓣,最後一個夢境也消失不見。

躺在石磚上的顧杉忽然咳了一聲,周身的紫霧散了,漸漸擰成了一個人影。

陸知雪從顧杉的夢境中掙脫了出來,拽着顧杉的魂魄一同歸了位。

“咳咳……咳咳咳……”顧杉咳得一陣頭暈,猛地把自己從睡夢中咳醒了過來,睡眼惺忪間,似乎看

到了賀大鵬那張瘦弱的鬼臉湊自己特別近……

等等,不是似乎。

“啊!”顧杉忙不疊從地上爬起來,“你你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啊?”

又見守在一旁的孟祁安,心頓時放下了,手腳并用爬到孟祁安身後,“啊啊啊趙兄啊趙兄,我可算是

找到你啦!”

他瞥了一眼矗在一旁的莊南海,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揪住了孟祁安的衣服:“怎麽回事啊趙兄,他

們是誰啊?”

孟祁安一時不知如何同顧杉解釋,含含糊糊答:“額,朋友,朋友。”

顧杉躲在孟祁安身後四下打量,毫不意外地,對上了在場唯一的女子。

一頭烏發緞子一般披在肩上,白白小小的臉幹淨秀氣,美麗中帶着英氣。

陸知雪上下打量了一翻這位‘孟小師父’和‘趙兄’,直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而那邊顧杉明明頭一回看見陸知雪這張臉,可不知為什麽,顧杉總覺得這張臉在哪裏見過似的……

賀大鵬今夜旁觀了一場愛恨着實有些心緒難平,差點就要拉着陸知雪的手痛哭起來,他帶着一臉同情

看着陸知雪道:“你可知道那年井底,你見到的不是顧郎……”

“何解?”

賀大鵬三兩句解釋了一下,那人叫顧問橋‘問橋兄’,想必是當年認識的某一個人。

陸知雪已經死了百十來年,到現在哪裏還記得顧問橋有過什麽朋友。再者那人即便她認識,也活不到

現在。

她早不是怨鬼了。她心中的悲切、遺憾、痛苦雖然都無法挽回,可至少她還可以擁有一個重新再來的

機會。

陸知雪一臉柔情走向顧杉,蹲在他的身側,“顧郎,你還好嗎?”

顧杉還是頭一回被女子喊顧郎,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好、好啊……可好了……”

又想起自己還沒問過這位姑娘的名字,磕磕巴巴,“敢、敢問姑娘芳名?”

陸知雪笑了,和生前那個驕傲的女子一般微微揚着下巴,“我是陸知雪啊,你記住了,以後我就是你

的妻子。”

顧杉登時頭皮發麻,當即往後退了兩步,“你別亂說啊!誰是你相公啊?!……我有喜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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