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前,嬌嬌是滿懷着期待來到劉府的,可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告訴她,事實也許根本就不像她上輩子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因此,在昨個兒傍晚見過馮源後,她滿心期盼着早日回家。

即便明着告訴她,這輩子恐怕都見不到劉家衆人,那她也樂意。

于是,昨晚她就讓婢女幫着收拾好了她的行李,本想一大清早就來給劉母請安告辭的,結果被告知劉母還未起身,她也不覺奇怪,便徑自用了早飯。

再然後……

被劉母使人喚到了正堂裏,嬌嬌兩眼發直的望着她的外祖母和三位舅舅,腦海裏一片空白。

“嬌嬌?嬌嬌!”劉母已從管家處得知馮源已離開了焦邺縣,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便将嬌嬌喚到自己跟前,盡可能委婉的将事情挑重點簡單的講述了一遍。

結果,等劉母話音落下後,嬌嬌整個人猶如靈魂出竅一般,愣愣的站在原地,僵成了一尊石人。

劉母心下大急,忙一疊聲的安撫嬌嬌,心肝寶兒的亂叫一通。可惜,這番安慰非但沒能讓嬌嬌緩過來,只愈發觸動了嬌嬌的心,讓她愈發的呆滞。

要說在此之前,嬌嬌最難受的應該是,無意之中得知了上輩子的夫君可能對她并非真心。可這會兒,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她滿腦子就一句話。

她不是她爹的親閨女,她爹走了,走了……

眼瞧着她真如同失了魂一般,不光劉母倍感焦急,三位老爺也趕緊派人去請大夫來家。大夫倒是來了,可看診以後卻只落下一句話: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

劉母只急得不住的抹眼淚,三位老爺也沒好到哪裏去,一番商議後,劉大老爺提了建議:“不如咱們派人追上馮源,叫他回來同嬌嬌仔細分說一番?”

“就是這個理,哪兒有說走就走的?嬌嬌就算不是他親生的,養了這許多年,竟是沒有半分感情?萬一嬌嬌因此出了什麽事兒,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後悔!他怎麽那麽狠心啊!”劉母一臉的悲切,可神情之中卻有了很明顯的驚惶,讓那些所謂的悲傷顯得不是那麽單純。

劉大老爺扭頭看了看他那兩位弟弟,沉吟片刻後,道:“這種事情本就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要留在府中主持大局,你二人……誰去?”

二老爺和三老爺對視一眼,皆不願攬下這檔子事兒,可大老爺說的不錯,這種事情只能由他們家的人去,多一個人知曉,就會有幾分洩密的危險。

最終,劉三老爺被委以重任,騎上快馬追出縣城去。

……

冰天雪地裏,馮源走得極慢極慢。他本可以雇車返鄉,可他卻仿佛自虐一般的,一步一個腳印,身子沉重,步履蹒跚,光從他的背影就能看出那滿腔的悲痛與心碎。

劉三老爺騎着快馬,不過半個時辰就趕了上來,他也不曾下馬,只徑直沖到隊伍的前頭,硬生生的将人攔下後,态度格外生硬的道:“妹夫,請借一步說話。”

馮源停住腳步,仰着頭看向駿馬之上的劉三老爺,面上一片空白,乍看之下似乎無悲無喜,實則眼裏俱是空洞,竟好像在一夜之間完全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妹夫……”劉三老爺到了嘴邊的話,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去,又見周遭的人不少,只得無奈的下了馬,将馮源拽到路邊,尋了個背風處,壓低聲音說了來意。

他說了很多,說劉母是如何的焦急,說府中亂成了一鍋粥,說嬌嬌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說到其他事情時,馮源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及至提到了嬌嬌的名諱,他才擡了擡眼皮,不過仍不曾開口。

“馮掌櫃!”劉三老爺吃了半天冷風才趕到這裏,早已不耐煩了,如今更是說了一大車的話,對方連個反應都無,他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此事對你打擊也不小,但凡我劉家有的選擇,也不希望鬧成這個地步。可如今,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還能改變什麽呢?那人是布政使司的,他只消說一句話,我劉家,你馮家,統統都要玩完!”

馮源目光空洞的望着遠方,那是他來時的路。

那會兒,他雖說心下焦急萬分,生怕女兒又出了什麽事兒,不過心頭還是火熱的,想着女兒一個人待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就算劉家是她的外祖家,那終究也是外人。因此,他只拼命想盡快趕到女兒身邊,告訴她,不管發生什麽事兒,一切都有爹幫她扛着。

可此時,明明只相隔不到一日,他的心境卻有着天壤之別。他疼了十多年的嬌嬌,竟然不是他的女兒了,他也不想接受,可對方權勢滔天,就像劉三老爺說的那般,不接受又能怎樣呢?

“你們想怎樣?”

劉三老爺終于等到了馮源開口,可沒想到的是,馮源一開口那聲音嘶啞得仿佛七八十歲的老翁,再細細看去,他愕然發現,原先以為是雪花落在了馮源頭上,其實卻是馮源的兩鬓已摻了幾縷斑白。

“我的意思是,不管怎麽說,你都得跟嬌嬌一個交代吧?你就這樣匆匆離開了,叫她一個小姑娘怎麽接受這個事實?萬一她要是有個什麽閃失,那……”

“呵呵。”馮源幹笑幾聲,“你們劉家未免欺人太甚!”

“這與我們有何關系?你早該料到的,荷娘是劉家嫡女,若無原因怎會下嫁給你這個鄉下的窮小子?你那些家産,我們可沒放在眼裏。”劉三老爺一臉的不悅。

“所以呢?所以我就該任由你們劉家作踐?我對荷娘一片真心,她沒了,我便将滿腔的疼愛都給了嬌嬌。結果你們告訴我,嬌嬌不是我的女兒?你叫我如何接受這個事情?叫我怎麽去面對那個不是我女兒的女兒?”

“我放手了!我想了整整一夜,嬌嬌她是無辜的,我不想害她,我也舍不得她受半點兒委屈,所以我只能選擇放手!我放她去找她的親爹,去她真正的家裏過好日子。結果呢?”

“你們劉家的意思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是想叫我去勸嬌嬌,叫她高高興興的接受這個變故,最好還勸她,讓她盡管去找她的親爹,告訴她我還是疼愛她的,她只是多了一個爹,以後大可以再來看我……對吧?你們劉家是這個意思吧?”

“欺人太甚!!!”

人被逼到了絕境時,只需要一個點,就能徒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劉三老爺被駭得連連倒退好幾步,可他更擔心的卻是叫人聽到了這席話,因此忙扭頭去看不遠處的奔喪隊伍,見沒人往他們這邊瞧,這才略松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警告道:“馮源你聽着,這事一旦捅破,不光對嬌嬌、對我劉家有礙,你以為你的名聲不會受損嗎?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你趕緊乖乖同我一起回到府中,先将嬌嬌安撫下來,等過陣子,自然而然的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不會去的。”馮源再一次望向遠處,那裏是家的方向,“我的女兒沒了,我要帶她回家。”

“你瘋了嗎?!”劉三老爺怒火中燒,“一旦嬌嬌有個什麽閃失,你覺得你逃得掉?不過就是一個女兒,犯得着嗎?你難道打算拉上所有人陪葬嗎?馮源,你醒醒吧!回頭你大可以續弦,想生兒子就生兒子,想要女兒就要女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女兒沒了。”

馮源面上毫無血色,甚至因為天寒地凍的,臉色隐隐有些發青,再配上鬓發間若隐若現的幾絲白發,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死氣。

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撕心裂肺。

可他給人的感覺,就仿佛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試問,一個人連死都不在乎了,他還會在乎什麽呢?

劉三老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理解這種情緒,不過他也确實跟馮源一直都不是同路人。就拿十年前劉荷過世一事來說,他也就聽到消息時,愣了一會兒,之後就該幹啥就幹啥了。這是他親妹子,假如說當時死的是他妻子,那更無所謂了。

妻子嘛,死了就再娶一個,橫豎他劉家又不差這點兒聘禮錢。娶不到門當戶對的,那就換一個略差點兒的,大丈夫何患無妻?

假如沒了的是女兒,可他有五個閨女,少了一個還真就犯不着心疼。若是兒子出事了,那他肯定會很難受的,但再難受,日子總歸還是要過下去的。正如他剛才所說的那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兒子沒了還能再生一個,他本人要是出了事,那就真的完了。

劉三老爺又是困惑又是憤怒:“你那些家産跟我劉家是沒得比,卻也比那些蓬門小戶多得多。難道你還能為了這所謂的意氣之争,不過日子了?”

馮源慘然一笑。

“我付出所有就為了能娶到荷娘為妻,我努力打拼攢下家産,不過就是希望妻女過上好日子。荷娘沒了的那一日,我就想索性随她而去,可嬌嬌卻哭得渾身發顫,一會兒喊娘一會兒叫爹。我沒辦法,我不能這麽自私的丢下她不管,因為她是我和荷娘的骨肉啊!”

“她當年早産,我小心翼翼的照顧她,到處搜羅補品給她吃,雖說她是農戶女,過得日子比那縣城裏的千金小姐都好了。到了說親的年紀,我怕別人家嫌棄她無母,特地送她來劉家,想着能得劉老太太一番教養,對她将來說親亦有好處。”

“結果呢?我做了那麽多,可你們劉家卻告訴我,嬌嬌不是我的女兒,還說她親爹是如何的權勢滔天,硬要将她從我身邊帶走。我一心為她着想,萬萬沒想到,卻得親手将她送走。”

“我的嬌嬌,可不是沒了嗎?”

……

人生就是這般變化莫測,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兒。在送嬌嬌來焦邺縣劉家時,馮源做夢都不會想到,這竟會是命運的轉折點,他的心肝兒再也不屬于他了。

馮源徑自沉浸在無限的悲傷之中,可劉三老爺卻被氣到跳腳。

“我可以給你錢!田産鋪子、古董玉器,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還有,我可以幫你牽線搭橋,讓你把生意做到府城去!什麽都可以,只要你有了大把大把的錢,嬌妻美妾都不是問題!不然,我買了人送給你,将來你想要多少兒孫都行!”

雞同鴨講也不過如此。

這一次,馮源什麽話都沒有說,轉身就回了送葬隊伍前頭,繼續埋頭往桑平縣趕路。

劉三老爺立在駿馬旁邊,目送馮源一行人漸行漸遠。要不是這個事兒本身就需要馮源配合,他真想直接将人捆起來綁回劉家去。

“混賬東西!當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真是給臉不要臉!”

眼見事情辦不成了,劉三老爺忍不住破口大罵。誰知一陣冷風吹來,嗆得他連聲咳嗽,心中只愈發的氣惱和不解。

自私如他,根本就無法體會馮源內心的悲痛與絕望,只固執的認為,馮源是在故意同他作對,給劉家沒臉,好借機報複。不然,為什麽明明可以皆大歡喜的結局,偏就怎麽勸都不成呢?

不就是一個閨女嗎?

只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啊!!

甚至于,劉三老爺只恨不得這種好事落在他頭上。反正妻子可以再換一個,不換冷着也成呢。要是能将嬌嬌同自家的四娘五娘交換一下,用一個閨女換來前程遠大,這麽劃算的買賣簡直就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他只一心認為馮源不配被稱為生意人,卻完全沒有想過,馮源之所以願意在商海之中拼搏,完全是因為想為妻女搏一個富貴榮華。

劉三老爺心知馮源這頭的路已經堵死了,眼見又起風了,他只能恨恨的騎上駿馬,揚起馬鞭往反方向疾馳而去。

已經走遠了的馮源似有所感的回望了一眼,不過目光卻全無焦距,空洞得仿佛失了靈魂,生了生機。

最終,馮源将目光落在了後頭的棺材上,眼神裏逐漸有了一絲絲光彩。

他擡手去撫棺木,動作格外得輕柔小心,好像生怕動作太大驚擾了什麽,又仿佛他觸碰的并不是冰冷刺骨的棺木,而是那個喜歡仰着肉嘟嘟的圓臉,沖着他甜甜喊爹的胖閨女。

“诶。”馮源下意識的答應了一聲,随後用幾乎呢喃的聲音沖着根本就不存在的幻想說道,“心肝兒,爹帶你回家,咱們一起回家……”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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