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狂徒
當陳蔚然沖到二樓惜緣廳找宋彩的時候裏頭已經空無一人,他揪着電梯口的男服務員問情況,被告知包間裏的人上了樓頂,于是又追到樓頂,被保潔告知人早下樓了,他再從樓頂追到一樓前臺……仍沒見到宋彩的蹤影。
正巧一樓有人在讨論先前那場鬧劇,陳蔚然聽了個大概,半天沒緩過神來。
一個長得可俊可俊的小夥子,放狗把一位客人給咬了?
宋彩養狗了?
大約半小時之前……
在時空虛洞的彼岸,雁回城進入天災第十天。
時值大寒,雁回城百姓卻藏在地下躲避太陽。整座城空無人煙,只有江晏矗立城頭。
他一只黑色獸皮靴踩在石桌上,撐着手肘,神閑意适。玄色衣擺随北風翻卷,發絲亦張揚飛舞,拇指上的黑曜石權戒熠熠閃光,如他此時的眼眸一樣。
——但輕松姿态只是表象,這次的事件着實棘手。
據描述是太陽出了故障,數九寒天陽光照在身上竟然嗤啦作響,不灼別的,專灼肉身凡胎,整個雁回城變成了天然火葬場。
頭一天出現這種情況時,雁回城禽畜交易市場整體癱瘓,豬肉大減價也賣不出去,因為沒人敢出門,怕自己比那些烤豬死得慘。
城外放進來的信鴿還沒來得及找到庇護所,一身羽毛噌地着了火,掉下來以後已經七成熟,焦亮噴香,惹人垂涎。
水裏游的也不例外,藏得深的躲過一劫,浮在水面的全遭了秧。只可惜了那些肥美的紅鯉魚綠鯉魚,要是去鱗洗殺幹淨,加點蔥絲姜末在盆子裏腌制一會兒,再往外頭一放,焖蒸還是幹烤都入味兒。
毒,真毒,雁回城的百姓們給這玩意兒取名為“毒日頭”。
雁回城的城主名叫北雲既,剛及弱冠之年,要不是他爹老城主薨得突然,以雁回城的規制他還不夠資歷接任城主之位。
年齡雖輕,氣場卻不弱,北雲既臨危受命接掌玉印,當即下令關閉城門,外頭不讓進裏頭不讓出,所有露天作業全部暫停,太陽不落山就不許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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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止毒日頭惡化,北雲既又趁夜帶城民轉移到了九江岸的巨大山洞裏避禍,企圖撐到災害過去,回城從頭再來。
除此之外他還四處征集能人異士,重金尋求解除危機的策略。結果派出去的夜行者腦子不大好使,請援竟然請到了妖界。
其時夜行者風塵仆仆,回到地洞裏撲通一跪,滿嘴嚷着“屬下幸不辱命”,兩眼還散發着求好評、求打賞的熱切光芒。
北雲既擡頭一看,好罷,他把詭境大妖王給請來了!!
他是怎麽做到的,他咋沒被妖怪給吃了!!
北雲既萬萬沒想過要去找江晏幫忙——他抹不開那個面兒。
兩人最初結交的時候關系還挺好的,也曾以性命相托過,可後來因為女人的事情鬧得不大愉快,自江晏回了妖界以後便再沒來往過。
既然大妖王已經在這兒了,再尬下去只會顯得一城之主沒肚量,北雲既便硬着頭皮拜托他坐鎮雁回城,親自解決“毒日頭”危害。
可如今大妖王來了,危害還是沒解,甚至連作祟的是何方妖孽都判別不出。
北雲既無可奈何,又不好意思說什麽,背地裏急得直搖頭。
江晏,詭夢之境萬妖之王,覺得很沒面子。
不是他不作為,實在是這毒日頭詭谲,明明照常東升西落,房屋田園水井農作物均不受影響,怎麽就單單灼燒人畜?
他試着從別的方面尋找答案,可這雁回城裏僅有的妖氣就來源于他自己,靈獸、魔物一樣沒有,一切都顯得太沒道理。
日西斜,毒日頭似乎弱了些。
繞城清江襯環城岩山,無聲無息地守護着這座百年城池,萬頃桦木卻像是已經知曉了天命,寒風中片葉不肯留。光禿的樹影被拉長至三倍,雁回城的溫度又降了一大截。
時候差不多了,江晏雙眉一凜,化成一抹妖火,黑熒熒地朝西邊的毒日頭追去。
最後一線陽光消失在山巒縫隙裏,北雲既帶着衛兵在九江岸上現身,遙望大妖王消失的西天盡頭。
可他看不出進展,那一抹鑲着藍邊的黑火似乎被毒日頭吞噬了。
就在他準備回城搬運物資時,西方天際突然爆發出一陣強光,随即地動山搖,轟隆之聲不絕于耳,九江岸的瀑布如同天河傾灌,直接沖開了水壩,朝着雁回城奔湧而去。
北雲既吃驚不小,連忙下令找掩體躲藏,并派了功夫好的衛兵速去山洞中通知民衆,盡可能往高處疏散。
可他這命令還沒傳達到民衆耳中,地動忽然又停止了,瀑布斷流,岩層合攏,沖向雁回城的大水也循着地勢高低開始往水壩裏蓄。
而遙遠的西天盡頭,刺眼的強光消失了,在那巨輪一般的橙黃色餘韻裏,有個黑點驚鴻一閃,旋即徹底熄滅。
江晏在虛境裏經歷了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光華流轉,星辰變幻,宇宙洪荒在他面前縮小成一面鏡子,一個閉合的狹窄空間,烈風裹着雲霧和塵埃飛速回旋,漸漸令他不能正常視物。
他企圖變化形态自我保護,卻發現身在其中什麽都做不了。
等他再睜眼時……眼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大門。
宮殿不算大,色彩也不夠豐富,卻很奢華。他大概身處回廊的位置,正趴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殿內有複雜的樂聲傳出,還有尖銳的嚎叫,似乎有人在努力跟上樂曲的節奏。
這什麽樂師,比號喪還難聽,簡直丢人現眼。
江晏不耐煩,剛欲起身,卻見殿內搖搖晃晃走出來幾個人。
這些人裝扮奇怪,一水的短發,身上更是穿着不入流的短衫、長褲、淺口鞋。
中間那小子惹人注意,只見他長相極俊,一雙眼睛水波暗橫,小嘴鮮嫩潤澤,頸子修長且色調極淺,柔軟的發絲垂了幾縷在額頭,平添了幾分媚态。
只是腳底下沒個準成,該是被灌得狠了。
左邊那人顯然圖謀不軌,右手摟着俊小子的腰,手指有意無意地上下摩挲着,眼睛還直往人家解開了兩顆扣子的領口裏瞟。
吃豆腐吃得明目張膽,吃相難看。
詭境不缺這種龌龊貨色,江晏見怪不怪,懶得管閑事。
他已意識到自己恐怕是着了那毒日頭的道,進入了異世界。而詭境多的是形色各異的族群,靈獸、妖魔、鬼怪都有自己的風格,這并不奇怪。
萬妖之王只需稍稍适應,決定先找出口,回了詭境再說。
搖搖晃晃爬了起來,江晏擡頭一看,視角竟低得如同蹲下,怎麽回事?
未及思索出答案,對面那俊小子的視線和他碰上,驀地停住不動了。
留意到本座了?江晏冷哼。
在詭夢之境,凡見到他的人全都要下跪行禮,連那穹頂柱上盤繞了幾千年的雙頭金龍也要匍匐稱臣,這小小凡人會害怕也是理所當……
這小小凡人哪裏有害怕的樣子!
他兩手攤開突然就撲了上來,死乞白賴地把大妖王抱了個滿懷,還吧唧一口親在了大妖王頭頂。
“乖寶寶!跟爸爸回家,爸爸養你!”
江晏:“!!!”
狂徒敢爾!
堂堂萬妖之王,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江晏瞬間怒上心頭,重重一掌劈出,半分不曾留情。
可這一掌……
什麽東西,印在臭小子胸口的是個什麽東西,狗、狗爪子?!
是狗爪子?!
江晏眉頭狠狠一跳。
江晏掙脫臭小子的懷抱,原地打圈轉,果不其然,他現在是條狗!
一條流浪的、大塊頭的、髒兮兮的狼狗!
不僅如此,他胸腔內空空蕩蕩,已然沒有任何妖力存在——他的妖丹不見了!
江晏徹底懵了。
眼前這膽大包天的臭小子趁機又按着他親了兩口,還硬拖着他往電梯口走,嘟嘟囔囔地說要帶他一起上樓頂吹那幾裏地之外滾滾而來的湖風。
吹你爺爺的湖風!
江晏憤怒地掙紮,可他現在只是一條狗,幾乎沒什麽還手之力。
臭小子被狗爪子撓了幾下不大高興,便直接箍着腋下把他提溜了起來,抱在懷裏不肯撒手。
江晏不敢動了。
這個姿勢好羞恥!
堂堂萬妖之王,被一個臭小子抱在懷裏,後背被他的心跳撞得一下一下發麻,而肚皮卻暴露在外,能不能看的都被人看去了。
殺!了!他!
必須要殺了他!
江晏努力屈起後腿,守護住最後的尊嚴。
方才那幾個人沒有跟上來,嘻嘻哈哈對摟着臭小子的男人使眼色,男人會心一笑,便獨自帶着臭小子和狗……和他江晏上了九樓。
這世界的風景真是不錯,萬家燈火盡收眼底,遠處湖光山色被城裏的輝煌映出淺淺一圈邊界線,更有高聳入雲的摩天燈塔……
屁!現在不是賞景的時候!
江晏再次蹄蹬爪刨,終于從臭小子的懷裏掉下來,踩上了平地。
江晏凝眉……凝眉也做不到,但是可以龇牙。
于是江晏龇牙,沖臭小子虎視眈眈,警告他不準再動手動腳,否則下一瞬就要他身首異處……
算了,下一瞬至少可以咬開他的喉管。
萬妖之王絕望地琢磨着。
眼前的男人帶着臭小子走到嵌有透明板的圍欄邊,拉開一個看起來柔軟且體面的座椅,扶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自己則跟着坐在了旁邊。
男人開口問:“宋彩,困不困?”
臭小子吱嘤回應:“不困,就是、就是頭暈。”
男人于是色眯眯地湊到他耳邊:“哥幫你揉揉?”
臭小子似乎在思考揉什麽,男人卻已經上手了,按住他太陽穴輕輕揉了起來,掌根還總故意往他臉頰上蹭。
氣氛暧昧,江晏嗤之以鼻,扭頭離開。
可就在他進入剛才的電梯廂內,看着廂門緩緩關閉時,渾身的力氣也開始逐漸消散,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
電梯停在一層,江晏努力朝外走,腿腳卻是一軟,直接趴在了地上。
又是怎麽回事?!
江晏惱怒,暈頭轉向地爬起來,可渾身虛弱顫軟,剛走一步又摔了。
意識到情況不對,江晏趕緊攢了把力氣鑽回轎廂,狗爪子按上剛才男人按過的數字“9”,跟着電梯上了九樓。
電梯門一開,江晏的力氣果然恢複——由不得他不信,他的魂力跟這兩人或者其中一個有關聯。
此時男人離臭小子只有一拳之隔,恬不知恥地硬往更近處湊,恨不得直接負距離。一個沒留神,他已伸手去解人家的第三顆扣子。
江晏覺得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呵。
憤怒使狗面目全非,江晏再次龇牙,一步一步朝兩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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