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濃情着淡彩12

神芝崖上,昔年的邪教已經變成了神芝宮, 從宮門到正殿, 從正殿到偏殿, 再到四季花園,到處都種着神芝草。一朵朵奶白的神芝草肥肥胖胖,泛着點兒黃的頂蓋如同香香甜甜的奶油芝士小帽,看着就有食欲。

但宋彩沒心情去薅來嘗嘗,他自從聽到江晏的意圖之後就一直牙關打顫, 怕得要死——他總覺得江晏可能想自殺。

他勸了,被江晏寬慰說沒有要自殺,別多想;他吼了,被江晏摟着肩膀說這樣對兩個人都好;最後他嚎啕撒潑, 拖着江晏的手賴在地上不肯走, 便被江晏問“是要抱着還是背着”。

他沒轍了, 只得擦幹眼淚勇敢地站起來,先跟上去看看情況。

引路的是個樣貌周正的年輕男子, 看着挺瘦, 但是肚子很大,走起路來肚皮一颠一颠的,配合着罵罵咧咧時忽而撅着忽而扁着的那張嘴, 倒是有點滑稽。

男子扛着鋤頭一邊走一邊罵一個“老不死的”,宋彩聽着原因無外乎那人叫他幹活了,整天不是刨坑就是鋤地,辱沒了他的尊嚴。

宋彩聽他罵, 自己的情緒倒是不像之前那麽緊繃了,便問他罵的是誰,男子說還能有誰,島上年齡最大的那個就是了。

江晏笑了一聲,道:“閣下能忍到現在也着實叫人佩服,換了我可不行,寧死也不做這等低三下四的事。”

宋彩忙捂住他的嘴,沖臉色發青的男子道:“不是,他不是這個意思,別往心裏去。”

江晏往旁邊側了側頭,叫宋彩夠不着他的嘴,挑事兒似地道:“不是那個意思還能哪個意思?我生平最煩抹桌掃地這等活計,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折辱人的了,誰知今日漲了見識,原來還有刨坑鋤地。”

“……”宋彩的表情整個僵住,自暴自棄地拍了拍額頭,心道江晏你就使勁兒作吧,直接作得蓬萊仙人不肯幫忙才好。

那年輕男子“铛”地一聲扔了鋤頭,橫眉怒目地盯着江晏:“你小子給我記住剛才說過的話,今日不管你求什麽,都別想成功!”

江晏:“你說的算麽?你又不是蓬萊仙人。”

男子叉着腰:“蓬萊仙人算個什麽東西,老子比他強百倍!他得聽老子的!”

江晏:“喔,這麽說你是蓬萊仙人的親老子?”

男子:“不是親老子勝過親老子,想當年我……我呸!我跟你這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說得着麽!走走走,別想套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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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彩心想這人提到了當年,又說蓬萊仙人得聽他的,要不是他跟蓬萊仙人有仇才故意口出狂言的話,那身份可就不一般了。難道是……

“什麽玩意兒!”男子突然彎腰從路旁種植神芝草的腐葉土裏拎出一只花栗鼠,“又來拱神芝草,知不知道這裏的每一根都是老子種的,老子一口就能吃了你!”

他說着就把花栗鼠往嘴裏丢,一聲呵斥傳來:“住口!”

宋彩和江晏齊齊往殿門口望去,只見一位手拿拂塵的青年道人正立在小路盡頭,筆直如青松,紗袍浮動,十分的仙風道骨。他拂塵一掃,要吃花栗鼠的男子便“剖”地被扣上了一頂乳黃色蘑菇帽。

宋彩咬着嘴唇,沒好意思笑出聲。

男子氣急敗壞地吼:“你這老不死的,快把老子頭上這坨屎弄下來,不然老子跟你沒完!”

宋彩心想,原來他嘴裏的“老”是這種含義?這人在俺們那旮沓連大叔都算不上好乜,這明明就是帥氣小哥哥呀!

那道人瞧了瞧他的肚子,搖頭嘆息:“少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容易脹氣。”又對宋彩和江晏道:“兩位別見怪,這些年不能外出把他憋壞了,脾氣難免暴躁,其實他本性不算壞。”

暴躁男子開始用鋤頭刨腳下的青石路:“老子就是壞!誰要你說好話了,誰又要當好人了,你想得美!呸!”

道人手裏的拂塵又是一掃,男子當即大叫起來:“老不死的臭王八!九千年陳釀臭大醬!你快把老子變回去!否則老子複原以後叫你變成老子的一根毛!彎彎曲曲的臭毛絲,天天被【-哔-】的【-哔-】!”

宋彩無語,這都是什麽獵奇的罵法。但看男人除了頭頂的“芝士帽”并沒有別處異常,不知道他是着了什麽道。江晏比宋彩明白,可算是找到了由頭,毫不遮掩地嘲笑:“閣下還是省省力氣吧,白天罵得爽,晚上要遭殃。”

宋彩的腦袋裏“叮”了一聲:啊?!

驚恐詫異的思考間已經到了殿堂會客廳,道人叫小童給客人燒茶,請他們坐在了蒲墊上。江晏同他客套,道人便說:“仙人不仙人的可不敢當,都是別人擡舉。貧道在這蓬萊島上就是圖個清靜,順便幫他淨化戾氣。哦,他叫翻天,自己取的名字,不太上得臺面。”

“放屁!你說誰的名字上不得臺面?你再說一遍!”

“上不得臺面。”

“你娘的還真敢說!老子X死你!當年你給老子當手下的時候天天唯誰馬首是瞻,還不是老子!當時怎麽不敢說老子名字難聽?現在看老子龍游淺灘就敢蹬鼻子上臉,#&*……”

宋彩心想,噢,這道人就是蓬萊仙人。嗯……九千歲的蓬萊仙人,年輕很正常。

那麽旁邊這位一邊用兇神惡煞的眼神狂掃蓬萊仙人和江晏,一邊唾沫橫飛不依不饒的翻天先生……就是當年的邪教教主,傳說中的魔修?

嗯……衆所周知,魔修都是話痨,邪教都搞傳銷。

失敬,失敬。

茶水上桌,江晏講明了來意,蓬萊仙人便道:“來我這兒的人都有所求,但兩位該看得出來,我這神芝宮其實是道觀,祈願是要收功德的。”

宋彩環視一周,這裏環境布置談不上富麗堂皇,但要說是道觀可就妄自菲薄了,他印象中的道觀都是清修簡樸風格的,哪比得上這裏光鮮亮麗,更沒有道觀會舍棄道家祖師爺,改為供奉一朵神芝草的金身吧。

蓬萊仙人或許看出了宋彩在想什麽,也或許宋彩不是第一個有這等疑問的人,他便解釋說:“見笑了,本道觀信奉神芝草,所以才定名神芝宮。”

翻天插嘴道:“什麽神芝宮,上不得臺面!”

蓬萊仙人道:“叫侍者宮你又不同意,神芝還可以的。”

宋彩嘴角抽搐——什麽就信奉神芝草了,您老人家直接說信奉這個滿嘴葷話的傳銷頭頭不就行了!

江晏道:“功德可是捐善款?不瞞仙長,不才在內陸也算是一方霸楚,錢財都是小事。”

蓬萊仙人:“錢財于我神芝宮無用,捐你最重要的東西。”

雖然早知道有這一環,但親耳聽到蓬萊仙人說出來還是不行,心理準備白做。宋彩立即向他道歉,拉着江晏就往外走。

“我們不要他幫忙行不行?”宋彩道,“你身上的心肝脾肺一樣都不能少,真的別鬧了。”

江晏停住腳步:“不是鬧。聽我的,這麽做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了你。”

宋彩:“你醒醒吧!放棄妖丹這叫為了你自己?我懷疑你神智有問題,我要帶你去看醫生。走,我們回到大澤宮去,叫千重心好好幫你檢查一下。”

“行了,我主意已定。”江晏轉身進入了殿內。

宋彩呆了好半天,怎麽都想不明白江晏是怎麽了。

難道是因為自己不定期的“死亡”?江晏這人講義氣,他要是因為不忍心看朋友被“病症”折磨而要拿自己的妖丹來當藥引,确實說得通。可自己沒有得病啊,難不成江晏以為把魂魄和妖丹融合了就能改善?

宋彩沖進殿內要跟他講清楚,他卻使了個小法術把宋彩的嘴封住了,宋彩幹張着嘴說不出話,殘障值立漲八百點。一旁的翻天抱着肚皮哈哈大笑,然後把蒲墊挪到他旁邊,趁機給他講人的意志和肉身之間的聯系,以及如何擺脫這種聯系,實現真正的超脫和自由。

江晏已經在和蓬萊仙人商量捐功德的事,蓬萊仙人表面上看是個十分穩妥成熟的人,但在大包大攬時絲毫不謙虛,眼睛都沒眨就說小事一樁。

“普天之下除了貧道還沒人能接這個活,”他說,“但貧道吃過虧,當年為了保住一人性命,将其魂魄和修為融為一體,結果叫他逃出去占了旁人的軀殼,害死了不少無辜。”

說到這裏時并未特意暗示,但聒噪個不停的某人卻突然停了下來,豎着耳朵悄眯眯地聽。宋彩知道,說的就是他。

“如今要做同樣的事,不知道為的是什麽?”蓬萊仙人道,“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可不行,否則以後捅出了簍子,貧道是要承擔連坐責任的。”

宋彩也支棱着耳朵,江晏卻不肯講給他聽,又使了個小法術,這下把聲音都隔絕在他耳廓之外了。宋彩氣得幹瞪眼,見江晏的嘴型動了一下,說的似乎是個“乖”字。

乖乖乖,乖什麽乖!這種人,簡直神經病!宋彩煩惱着,不過這樣倒是有一個好處,如果話痨先生還要繼續給他洗腦,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表示“抱歉我聽不見”了。

江晏對那蓬萊仙人解釋了好一會兒,兩人的嘴唇都在動,可惜宋彩唇語零級,超過兩個字的都算長句,看不明白。偏生旁邊這個話痨的面部表情十分豐富,一會兒瞪圓了眼,一會兒又皺緊了眉,激動的時候甚至一把捏碎了頭頂的蘑菇帽。宋彩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說完了理由,蓬萊仙人答應了江晏,但要他捐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這個條件不變。江晏解開了宋彩的禁制,對他道:“別生氣,此事以後會說清楚的。”

宋彩心道我不生氣,我喝水,我喝好多水撐死自己,等我的魂魄飛回老家了看你還怎麽抓。

而後“咵嚓”一聲,他揚起的杯子裏掉出了茶綠色冰塊,摔得稀碎。

“從現在開始要少喝水,不然昏睡中容易失禁。”蓬萊仙人好心提醒。

宋彩擱下茶杯:“這就敲定了?我還沒有同意。”

“不同意不行,”江晏道,“我知道你額上的符號代表什麽。”

宋彩:“代表什麽,它就代表我需要好好睡一覺,大概就是睡個兩三天,只不過睡的時候看起來……”

“看起來像死了?”江晏斜睨了他一眼,冷冷打斷,“別再啰嗦,否則怎樣你知道。”

宋彩一句話被堵了回來,順手抓起旁邊的一只燭臺,拔掉上頭的半截白蠟燭,用那尖錐往自己脖子上刺。他心想,我必須現在就死,立刻馬上秒秒鐘就回去!

但那尖錐在碰觸到他皮膚的時候一下沒了硬度,竟然變成了一朵神芝草,上頭的黃色小頂蓋被擠扁之後又哆嗦着自己彈了回去,發出輕微的“啵”聲。

聒噪先生還在沖宋彩狂笑,大腿拍得啪啪響,宋彩被他一激更加急火攻心,扔了那神芝草,大聲道:“你不能這麽一意孤行!”

“抱歉。”江晏道。

從他指尖飛出一小簇黑火,繞着宋彩飛了兩圈。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覺得後腦勺一熱,宋彩便開始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徒勞掙紮了幾秒鐘之後仰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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