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武昕森帶領的兵是一支騎兵,接管這支騎兵隊後,楊使君下達襲擾敵方辎重隊伍的命令,武昕森接到命令,率領騎兵執行。

伏兵在林谷,待敵兵過半,才奔襲而出,輕輕松松獲得敵方辎重,己方甚至沒有一員傷亡。

朝廷的押糧士兵遭遇突襲,驚慌下大敗塗地,只得繳械就俘。

武昕森騎着高頭駿馬,行至運糧車前,他用長柄漆槍刺破運糧車上的麻袋,黍米嘩嘩如水滑落。

他翻身下馬,蹲下身用雙手接住米糧,黍米顆粒飽滿,純粹。

許多百姓,而今連米糠都快吃不上,糧全都運往前線打仗。

武昕森起身,策馬前驅,下令士兵将辎重和俘虜押往軍營,車輪骨碌轉動,隊伍回營,一名小兵匆匆拿來條繩索去紮破損的麻袋,黍米灑落在他身上,他用膝裙去接,他仰起的黝黑臉龐稍顯稚氣,眉開眼笑。

他是新征的兵,在披上甲胄打仗前,他應該是個田夫。

種田的人未必能吃上糧食,橫征暴斂之下,哪怕一顆米在老百姓看來都彌足珍貴。

武昕森帶着勝利的隊伍返回軍營,軍營高大的轅門旗幟招展,随從的士兵興高采烈,武昕森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他手下的騎兵,都誤以為他性情兇惡,對他十分畏懼,但如果顧澹見到他這幅模樣,會知道他這是漫不經心,只是長得兇而已。

身為一員大将,武昕森厭戰,軍中的一切事物他都熟悉,他從小便是在軍旅中長大,但現如今軍中的一切,都提不起他的興致。

而今進行的是場毫無意義的戰争,人們已經不知為何打仗,只是戰争成為了生活日常,死亡相随左右,早已麻木不仁。

武昕森讓随軍的文吏登記繳獲的辎重和俘虜的敵兵,他獨自進大帳草草跟楊潛覆命,很快就從裏邊出來,随後,他往陡峭的山崗走去,那兒能一覽營地的全貌,還能眺望到遠方宛若一條銀帶的合水。

武忠鎮的兵與朝廷的兵對峙多日,打過幾場小規模的仗,各有勝負,不過根據情報,朝廷仍在增兵,在兵力上碾壓武忠軍,幾場小勝仗并不能決定戰局。

楊潛搬空家底,從百姓手中搜刮盡資源,而他的敵手,顯然家中還有兵有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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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兵黩武者,必然走向失敗。

武昕森摘下兜鍪,擱在一條大腿上,他将頭揚起,稍顯淩亂的發絲,在寒風中被吹動,他聽到身後有人爬坡氣喘籲籲的聲音,回頭一瞥,又默然收回視線。

“武将軍劫得敵方辎重回營,不去領賞,卻在這兒。”

魏道長的道袍有點髒,手中木杖是新斫的藤木,他從牢裏被放出來不久,還面黃肌瘦的,在牢中沒少吃苦頭。

武昕森手搭在膝上,漫不經心道:“我還以為天師已經離開營地,返回老家。”

魏道長捶了捶老腰,“唉”地一聲,他放下木杖,緩緩坐下,慢悠悠說:“小使君不聽忠言,一意孤行,但老使君畢竟對我有恩。”

就才能和謀略上,楊潛确實不如他父親,而且還剛愎自用。

武昕森沒說什麽,這是魏道長自己的選擇,他聽魏道長喃喃道:“眼下朝廷已經增兵至十萬,運糧草的人馬連綿數十裏,勢要從使君手中奪回泰陽郡。前頭有朝廷來征讨,腹部又有盧東軍在敲打,形勢危急啊。早先使君不願退兵合城,就該跟朝廷速戰,而今大勢已去矣。”

魏道長這是在武昕森跟前偷偷說,要是被楊潛聽到,恐怕要以妖言惑衆的罪名,腦袋搬家。

武昕森站起身,用草蹭去靴底的泥,他對戰局的判斷和魏道長類似,當然這也是明眼人能看明白的事。這一戰,還沒真正開打,楊潛就處于劣勢。

不只是出擊得不果斷,喪失時機,更因為在楊潛的治理下,百姓怨聲載道,可沒有百姓會自願跟着他打持久戰。

“勝敗兵家常事,多少将卒昨夜還在飲酒作樂,明兒就成他人懸挂在馬上的人頭。”武昕森話語淡漠,他戴上兜鍪,站在高崗淩風中,泰然處之。

魏道長在軍中見過不少狠人,但像武昕森這麽毫無勝負心,生死看淡的着實不多,不,與其說他是毫不在乎,不如說他早有意料。

武昕森在楊潛軍中既不出謀劃策,也不積極争功,楊潛看得出來他敷衍了事,對戰事全然不上心。

大戰當日,楊潛調遣軍隊,果斷地将武昕森的騎兵隊派做先遣部隊,襲擊比自身兵力多數倍的敵軍。

楊潛期待有奇跡發生,即便沒有奇跡,也能拖延下敵軍進攻的速度,反正先遣部隊就是去送死的。

戰鼓震耳,武昕森所率領的騎兵隊沖亂敵兵的陣列,武昕森一馬當前,英勇冠絕,部下大受鼓舞,一路前進。

楊潛在後方的高地觀戰,至此時,他才再次見到武昕森往昔骁勇的身影,他驚喜不已,下令鼓手大力擂鼓,步兵緊随推進。

正所謂千軍易得,一将難求。

楊潛清楚武昕森其實有更好的用法,讓他率領陌刀隊,在自己的身邊環衛,但一則陌刀造價太過昂貴,就是而今朝廷的實力,也再組建不了陌刀營;二則楊潛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武昕森不會保衛他。

武昕森曾誓死保衛過一個人,他跟随齊王與叛軍進行艱苦卓絕的戰鬥,經歷一次次的戰鬥,留下滿身創傷,那時他心中有家國的信念,有一份九死不悔的同袍情意。

武昕森手中的鐵槍一連挑落敵方的三名騎兵,他一路沖鋒,所向披靡。

在戰場上想活命,必須不懼死亡,不具情感,腦中只剩殺戮意。

聚集在身邊的敵人越來越多,武昕森已經引起了敵軍的注意,這倒也有好處,弓箭手怕誤傷,不再向他射擊。

對于重騎兵而言,弓箭往往不會致命,但仍會造成有效的幹擾。

在敵騎的圍攻下,武昕森手中的鐵槍被打落,他迅速彎身,從腰後撈出一把骨朵,大力掄起,将靠近的敵騎一捶擊打下馬,敵騎人仰馬翻,聽得一聲慘叫,那慘叫聲彙入無數的慘叫聲之中。

鼓點如雷,厮殺聲震天,大混戰中,人人殺得眼紅。

騎兵的命就系在馬背上,對武昕森而言只要不被打下馬,任敵騎使得是鐵鐹、鐵錘、鐵槍、弓箭,通通不是問題。武昕森突出重圍,召集部衆回防,他的部衆剩得不多了,身邊多是武忠鎮的步兵。

這一戰從早上打至午時,朝廷的士兵越打越多,聲勢浩大,士氣振奮,武忠鎮的兵開始潰敗。

在戰場上,再沒有什麽比潰逃更為致命的事,許多喪失了戰鬥意志的士兵,丢盔棄甲,只顧逃竄,轉眼間就被敵軍殺死。

此時,武昕森身邊只剩兩名跟随的騎兵,身後追兵數十人,四周所見,已沒有多少作戰的武忠兵,大多已化作屍體,橫七豎八,躺在血腥、狼藉的戰場。

戰鬥至此,換作是別人,大概只能束手就擒了。

沒多久,身後跟随的兩騎也被敵人殺戮殆盡,武昕森單騎馳騁,他策馬躍過兩道塹壘,馬兒仰首蕭蕭嘶鳴,馬上人矯健沉穩。

有一敵騎奮力追擊武昕森,眼看就将攆上,武昕森轉身一個回馬槍,刺穿對方咽喉,屍體被挑落下馬,武昕森勒住馬缰,揚起一臉的血沫,冷冷的眼,寒似刀鋒。

追擊的敵軍見他如此悍勇,人馬踟躇不前,隔着一道塹壘與武昕森相望。

弓箭飛射如雨,武昕森快速奔逃,另有敵騎繞道,從他兩側追趕而來,武昕森不慌不忙,将追兵帶往前方尚在作戰的己方小隊。這時,武昕森聽到前方昭戚的吼叫聲,昭戚被敵軍圍攻,他上身的甲被劈開,挂在手臂上,顯然身受重傷。

看到戚昭身處絕境,絕望地奮臂呼叫,這讓武昕森想起慘死在岐城之戰的兄弟,他奮戰幫昭戚解圍。

長兵短兵交接間,武昕森騎乘的馬兒突然癱倒,它被敵兵砍傷了馬腿,武昕森快速滾落着地,抽出腰間的橫刀,劈砍圍攻而來的士兵。

武昕森殺傷兩人,一擡頭追騎已至,武昕森未有片刻遲疑,他飛速将橫刀插回劍鞘,從馬背上拔出一柄陌刀,豎握在手上。

已經力竭且傷重的昭戚,看見武昕森手執陌刀,對上他那毫無人類情感的眼神,昭戚仿佛重燃了生的希望,他拾起刀,緩緩站起身。

敵騎沖刺而來,勢不可擋,迫在眉前,昭戚與其餘殘兵嘶聲大吼,撲向敵人。

武昕森手執陌刀,不動如泰山,敵騎躍身而起,如天而降,直逼向武昕森,武昕森爆喝聲起,陌刀揮劈,血肉橫飛,人馬俱碎。

見此駭人的情景,有敵騎驚愕得勒馬駐足,但仍有不信邪沖鋒向武昕森的敵騎,只見陌刀再次揮起,旋即血如幕,披頭蓋臉澆下。

死亡的恐懼,剎時攝住了敵人的心魄,他們再不敢靠近,他們像看修羅般看着那名沐浴鮮血,手執陌刀的男子。

武忠軍這支殘兵小隊,奇跡般地擊敗追殺的敵兵,他們往後方撤離,武昕森的坐騎馬腿被砍傷,已經沒法騎乘,他牽着馬,馬背上托着他的兵器,為減輕負重,馬鞍馬甲等物品都被他扔了。

“将軍,使君已經率兵回守合城,我們快些過去彙合!”

昭戚血流得像個血人,但聲音還挺洪亮,他撤退路上胡亂給自己做了包紮,看來無性命之憂。

武昕森沒有昭戚那股劫後重生的興奮勁,他摸摸馬頭,馬兒已精疲力盡,虛弱不堪。

數十個殘兵,沿着林道行走,武昕森牽馬走在前頭,路上不時能看到從前線逃回的潰兵,傷痛和悲號聲不絕,已令人麻木。

行至林道的岔道,一邊寬一邊窄,寬的盡頭,能望見合城的城牆,殘兵們發出一陣歡呼,武昕森坐在道口,再沒行進的意思,昭戚回頭喚他:将軍,合城到了!

武昕森仍坐在那兒,他手按在橫刀的刀柄上,面上冷漠無表情。

“将軍?”

殘兵們紛紛跑向合城的方向,昭戚見武昕森無動于衷,再次喚道,這時他似乎從武昕森那血污的臉上,那雙冷冰的眼睛中讀懂了什麽。

他要走了。

昭戚看向武昕森那只握在刀柄上血乎乎的手,他知道眼下沒有人能攔住他,論武力,即便武将軍此時呈現疲态,幾十個殘兵都不夠他打。

昭戚想:也罷,他好歹救過自己一命,回去楊使君要是問起,自己就說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這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慘死在戰場上,閻王收人怕是要收到手軟。

昭戚轉身向前走,一腳深一腳淺,他失血過多,整個人搖搖欲墜,他走出幾步,再回頭,原本坐着武昕森的地方,已不見他的身影,連馬兒都不見了。

這一戰打成這樣,即便還沒走到合城,昭戚心裏也明白,合城守不住了,秦陽郡也守不住,他們兩年前跟随楊使君從哪兒來,就得撤回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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