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嘀——嘀——嘀——嘭!”

從煦逐漸有了意識,耳邊全是汽車喇叭和巨大的沖擊碰撞聲,他頭疼得直皺眉,睜不開眼睛,能聽到周圍的一些動靜——

“醒了?”

“醒了醒了!”

“叫醫生!快叫醫生!”

從煦想睜開眼睛,奈何做不到,很快耳邊的這點動靜也沒了,只剩下持續不斷的尖銳鳴音。

這些鳴音像他初中時買的那只哨子發出的聲音,尖銳短促的一聲,巷子深處一戶人家的大門就會推開,緊跟着,某個熟悉的高瘦身影推着自行車走出來,一擡頭,是雙冷淡微涼的眼神。

從煦仿佛回到了年少時,回到了那條巷子,看到那個人,看到那雙眼睛,便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擡胳膊揮動,然後喊:“陸慎非!”

“陸慎非,離婚吧。”

從煦真正清醒是一周後。

Vip病房裏沒別人,他像睡醒一覺似的平靜地睜開眼睛,側頭看向了有陽光照進的窗戶。

許久未睜開的眼睛輕輕地眯着,适應光線,手指動了動,意識逐漸回籠。

第一個瞬間,從煦想的不是這是哪兒,而是:今天早上沒課吧?

接着想:今天周幾來着?

周三?那十點有節課。

馬哲?

算了,逃吧,反正有魯胖子替他點名。

從煦準備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卻在感官跟着恢複後,感覺身上怪怪的。

又僵又疼,腿還麻,右手的手指頭好像被什麽東西夾着。

什麽東西?

從煦擡起右手……

擡了一半,耳旁炸起一聲驚呼:“兒子你醒了!”

從煦醒了,大難不死。

據說是某個肇事車輛逃逸,逆行撞上了剛好開出路口的從煦,從煦的車避讓不及,外加猛打方向盤,飛出去十幾米後撞上了綠化帶。

又據說,車都翻了,頂朝下,底兒朝上,從煦滿頭是血,歪着脖子被安全帶勒在座椅裏,就剩幾口氣。

為什麽是“據說”?

當然因為醒來後的從煦全都不記得了。

他一覺醒來,27歲,住醫院vip豪華單間,車禍時開的是寶馬七系。

可他自己的記憶,停留在21歲的大四,住六人間宿舍,開一輛叮鈴哐當二手自行車。

醫生診斷這是腦震蕩的後遺症,記憶部分受損、腦部受創,通俗來說,就是失憶。

失憶後的27歲的從煦,丢失了整整六年的記憶,以為自己還是大學生,還在上大學。

他自己記得的“前一天”是這樣的——

快交論文了,看了一天書、查了一天資料,晚上自習室回來,胖子問他借了兩百塊。

問:幹什麽。

答:帶女朋友去開房。

帶着現任女友站在病床旁邊的魯達達魯胖子:“???”

現任女友一鞋跟踩在魯達達腳背上,面帶微笑地看着從煦,道:“那你應該也不記得我了。”她和從煦認識總共也才兩年,和魯達達在一起只有半年。

從煦确實不記得她,除了她,圍在病床旁的這麽多人:他爸媽,阿姨,舅舅,表妹,堂哥,魯達達,幾個好友,他倒是通通記得,一個沒忘。

大家紛紛寬慰:醒了就好,命最重要,記憶丢了有什麽關系,養好身體,以後總能想起來,想不起來也無妨,人好好的最重要。

從煦穿着病號服靠坐在床頭,看着滿滿一屋子人或慶幸、或高興的表情,雖然自己因為不記得,沒有和他們一樣劫後餘生的情緒,但也能感受到大家的關心和擔心。

尤其是他爸媽,兩口子看着都老……呃……

不老,一點也不老,比六年前,哦不,十年前看着都年輕。

從爸西褲白襯衫,長腿寬肩氣宇軒揚,雙G皮帶扣閃閃發光。

從媽小香風套裝,卷發挑染時髦靓麗,手上的鑽戒起碼三克拉。

從煦:“……”

哈?

實在不怪從煦大驚小怪,至少在他21歲以前,他家的家境普通到只能用小康形容:父親在基層社區工作,母親在小區裏開了一家幫人修剪褲腿的裁縫店,家裏不窮,但也不寬裕,他一個月生活費不多不少,剛好一千。

怎麽現在……?

從煦的腦袋忽然又疼了,創傷性的疼痛,像有把電鑽在腦袋裏鑽。

病房裏一群人看他狀态不好,不便多擾,陸陸續續都走了,只留下從爸從媽和魯達達。

兩個男人站在床尾,從媽坐到床邊,摸了摸從煦的腦袋,一臉關切,聲音溫和:“再睡會兒吧,你醒了我們就放心了。”

從煦扶着腦袋,慢慢躺回去,無論失憶與否,無論27還是21,他媽總歸都是他媽,他對父母的感情是不變的。

他反過來寬慰道:“媽,我沒事的。”

從媽給他掖了掖被子,心疼得眼眶裏有些淚,忍住了。

從爸走近,躬身,看着從煦,亦溫和道:“沒事,你睡吧,我和你媽都在。”

魯達達也道:“還有我呢,你放心躺,你爸媽照顧你,我幫你照顧叔叔阿姨。”

從煦頭疼得厲害,顧不上太多,親人朋友都在,安心地閉眼了。

閉了幾秒,忽然睜開。

從爸從媽、魯達達都以為他還有什麽要交代,卻聽從煦道:“陸慎非怎麽不在?”

這個問題把病床邊的三人問得齊齊愣住。

陸慎非?

從媽從爸對視,又飛快地和魯達達相互看了一眼,魯達達不動聲色地搖頭,從媽收回目光,笑了笑,看着從煦:“他來過了。”

從爸表情不太自然,也應和:“對,他來過了,你那會兒沒醒。”

從煦不疑有他,點頭:“那就好。”閉上了眼睛。

閉眼時,從煦想,他大三上學期剛和陸慎非在一起,今年都27了,兩人依舊在一起,戀愛長跑跑了這麽多年,很不錯麽。

從煦心滿意足。

床邊,魯達達和從爸對視一眼,兩個男人默契地走了出去。

病房門一合上,走遠了幾步,從爸皺眉:“謝天謝地救回來一條命,怎麽都失憶了,還記得那個姓陸的?”

魯達達如今也算事業有成,和從爸一樣,同樣的西裝革履,還系一根和他品味想當的花裏胡哨的紫色領帶。

他單手插兜,挺着啤酒肚,和從爸走到醫院長廊的窗邊,一邊眺望窗外一邊深思。

從爸:“別的都好說,不記得了幫他記一下,陸慎非那邊怎麽辦?”

“直接說嗎?”

魯達達搖頭:“不行。”

從爸想了想:“也是,看他剛剛那樣子,估計還以為自己跟那姓陸的在一起。”

魯達達輕嘆:“我是怕說了會刺激他。”畢竟學生時代的從煦有多喜歡陸慎非,他們這些親友都很清楚。

接着道:“緩緩再說吧,先讓他把身體養好。”

從爸贊同:“只能先這樣了,身體要緊,先瞞着吧,回頭再說。”

魯達達忽然問:“他們離婚的時候通知叔叔阿姨了?”

從爸一提這事就火大,壓着脾氣,皺眉:“沒有,小煦有天回來吃飯才跟我們提的,那會兒手續早就辦完了。”

魯達達冷嗤,當着從爸的面不好多言,心裏暗罵:陸慎非這個狗東西,薄情寡義,忘恩負義,飛黃騰達就離婚,財産一分沒給,出車禍的怎麽不是他?!

又想:算了,離都離了。

從煦這一覺睡到半夜,醒來的時候,屋內昏暗,亮着兩盞夜燈,陪床的從爸在病房的沙發上蓋着毯子睡着了。

從煦慢慢坐起來,活動脖子、胳膊,坐了一會兒,掀開被子。

他運氣好,車禍雖然嚴重,但他自己除了腦震蕩,身上幾乎沒什麽傷,胳膊完好,腿也能動。

他慢慢挪下床,穿着拖鞋走去衛生間,開燈、合門,站到鏡子前,以21歲的“靈魂”,看到了現年27歲的自己。

還是原先的面孔,成熟幹練了不少,發型變了,氣質略有不同。

除此之外,外形上沒什麽改變。

失憶?

從煦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陌生,又覺得有些陌生,熟悉,又覺得不太熟悉,27歲?這就是27歲的自己?

缺失了整整六年的記憶,從煦有種心口被剜掉一塊的空落感,也像是從過去來到了未來,對身邊、對自己都帶着疑問,審視完自己,又開始審視身邊。

魯達達好像混得不錯,做老板了?領帶都打起來了,女朋友也很漂亮。

幾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白天在病房看到了,感覺都很成熟,有個進門的時候急匆匆,手指上挂着車鑰匙,從煦一眼瞥見,是輛奔馳。

親戚們多多少少也有些變化,他爸媽變化最大,看起來很年輕很時髦,還很富裕。

家裏有錢了?

從煦想起魯達達說他車禍時開的是輛寶馬,還是七系,這麽看來,他好像也很有錢。

發財了?畢業之後找到好工作了?

從煦疑惑歸疑惑,失憶歸失憶,知道大家都過得不錯,心裏挺高興的。

就是不知道陸慎非現在怎麽樣了,白天都沒顧上問。

不過既然工作忙得都沒來看他,應該也不會差。

對,不會差的。

陸慎非那麽厲害。

想到陸慎非,從煦下意識笑了笑,也很确定,如果在他27歲這年,他們所有人都混得不錯,那陸慎非絕對不會差。

只會更好。

“唔……”從爸陪夜陪得睡着了,打了個盹,醒了,擡擡脖子,看兒子也醒了,就坐在床頭,忙要起身,道:“醒了?要喝水嗎。”

從煦:“不用,不喝,爸你睡吧。”

那怎麽行。

從爸打着哈欠,掀開身上的毯子。

從煦順口問:“對了,爸,陸慎非現在在做什麽?”

做什麽?

從爸剛醒,腦子有點糊,聽到這個問題,下意識道:“不做什麽,上班,開公司。”

從煦:“大老板?”

從爸坐起身,擡手抹了把臉,下意識冷嘲:“那是,富得流油。”

從煦沒從他爸含糊的語調裏聽出言外之意,暗想:難怪。

難怪他連寶馬都開上了。

從煦心裏很舒坦:我男朋友果然發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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