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黃妙雲惦記着儲崇煜的病, 餘光瞧他的時候,多了一抹打量。

儲崇煜目光掃過她的面龐,恰好捕捉住她的目光, 随即速速撇開。

萬一忍不住當衆笑起來,也未免太明顯了些。

黃妙雲沒想到會和儲崇煜不經意撞上視線, 慌忙躲開, 眼神閃了一閃。

兩家人各自落座,少不得一番繁文缛節, 這回因有不少旁的家族, 盡管涼棚裏沒有人高聲喧嘩,竊竊私語聲依舊有些吵吵鬧鬧的。

黃妙雲安安靜靜地坐在黃家的所在處, 棚子後面就是一溜高大的丹楓, 落了一地的紅葉, 恰如天邊雲霞染就。

秋風蕭瑟, 女眷們笑意卻足。

黃妙雲右手邊的小桌擺滿了瓜果, 有些點心是她親手做的——這是黃敬言的最愛,無賴小兒胖得旋窩的手,左右都繁忙, 拿了點心直往嘴裏送。黃妙雲親手剝了一個橘子喂給黃敬言, 還勸着說:“少吃些點心, 仔細不克化, 夜裏難受、吐食。”

黃敬言腸胃不算好,吃撐了要麽胃脹, 要麽嘔吐, 他在家裏的時候,嬷嬷們嚴苛的很,在外面來, 便放縱了。他一口咬住黃妙雲的手指頭,笑嘻嘻說:“橘子好甜,姐姐多給我剝一些。”

黃妙雲剝下另一半橘子,說:“往年咱們吃的是江蘇的橘子,這是湖南東江湖的蜜桔,自然更甜,好吃吧?”

黃敬言一面點頭,一面說:“好吃,往年家裏怎麽不備?”

黃妙雲搖頭,說:“家裏瓜果等物也不是年年都讓下人去采買,今年的蜜桔是父親命人送來的,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

她估摸着是誰孝敬的。

姐弟二人才說到這兒,儲歸煜從馬廄裏過來,與世子夫人行了禮,方走過來問:“蜜桔可還喜歡?”

黃敬言雙眸放光,道:“表哥,蜜桔是你送的!”

儲歸煜點了一下頭,笑說:“應該是我家送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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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江湖蜜桔難得,奉入京中的分量也不算多,儲家在湖南有生意,這才孝敬了一些,儲歸煜便讓世子夫人送了些去黃家,想來也沒有別的人家能送得起這類品種的蜜桔。

黃妙雲放下半塊兒沒剝皮的橘子,起身同儲歸煜見禮,并道了聲謝。

儲歸煜笑說:“原是你家長輩疼你們,才給了你們,要謝也該謝你們自家人。”

黃敬言喜歡蜜桔,也喜歡儲歸煜,臉上還洋溢着笑容,反倒是坐在後面的尤貞兒端着茶碗低頭,呷着茶,失了往日的熱絡,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儲歸煜與他們說過了一些家常話,就被世子夫人身邊的親友給叫去了。兩家坐得不遠,儲家人的談話,黃妙雲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儲家族親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儲歸煜,定親的是哪家小娘子,怎的不漏半點風聲,好叫她們也見上一面,一睹佳人芳容。

世子夫人微微笑着,凝視着儲歸煜,儲歸煜自己答着話說:“未婚妻家遠在蘇州,諸位怕是見不上了,不過自有見上的時候,不急在一時。”

衆人面面相觑,竟是蘇州人士?儲歸煜的未婚妻是致仕尚書的孫女,若是別的州府也就罷了,不出一二家,極好打聽,蘇州卻不同別府,蘇州府百年間出了十幾個尚書,致仕在家的,少說也有三位,這般模糊,誰知道是哪一位?

黃家人坐在隔壁聽着,也聽了個大概,尤貞兒手心發涼,不管是哪一位尚書的孫女,身份都是她不能企及的,既然婚事已定,儲歸煜未婚妻又遠在蘇州,她與他之間的緣分,的确是盡了。

尤貞兒心下十分沉靜,不同于剛聽到此消息時候的悶煩之情。她的心裏冷靜地勾勒着對方的相貌與身材,也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可擔當得起侯府嫡長孫媳婦的身份。

罷了。

尚書的孫女,這樣的身份,便是個黑黑瘦瘦的猴兒模樣,也擔當得起。

尤貞兒很快就不去想這件事了。

人對于自己完全無法相比的人物,總是更理智,更容易放開手,連帶的,尤貞兒對黃妙雲的恨意都少了幾分,黃妙雲再怎麽出盡風頭又如何,儲歸煜要娶的,終究是一個與她們倆都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隔壁還在問着儲歸煜的事,不過話頭已經從他的未婚妻,變成了蘇州的風景人物和美食服飾。

不知是哪個婦人問道:“咱們這兒可有蘇州嫁來的?”

衆人相互看看,紛紛搖頭,大多是京城人,蘇州來的幾乎沒有,或有遠親在蘇州的,也不大了解蘇州風土人情。

黃妙雲卻微微擡了頭,她的外祖父,就是蘇州人。

儲歸煜也是知道的,他走到黃妙雲身邊,小聲地問道:“表妹,你母親是否在蘇州待過?”

黃妙雲想了想,答說:“大約是待過一陣子,不過我不甚清楚,我今兒回去再問問她。”

儲歸煜含笑道:“竟這麽巧,看來我以後有得麻煩你母親了,府裏沒有蘇州人,也不知道那邊的風土人情和喜好,年節裏送□□宜,怕是要請教一些。”

黃妙雲自然不拒這等小事,比之五草神醫的救命之恩,儲歸煜的要求委實簡單,她笑着應過。

女眷們說過了儲歸煜的婚事,又提到了儲崇煜頭上,黃宜倩附和着說:“崇煜是不小了,我看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

可偏偏儲崇煜身份尴尬,他的親事,可有些說頭。

有人問道:“世子夫人,歸煜與崇煜的年紀一般大,歸煜的婚事定了,崇煜的可也定下了?不知道是哪家姑娘?”

世子夫人迎着衆人探究的目光,略攥了帕子,笑道:“原還說留他們在膝下好好讀書,兒大也不中留啊,歸煜定了親,崇煜的親事,我自然也上了心的。”

好事者連忙追問到底與誰家定的親。

世子夫人推脫不過,就說:“崇煜性子內斂,我原想依着他自己,他是個鋸嘴葫蘆不會說話的,哪裏有這麽快就定下。”

她含糊應過,不再細答,卻有人半玩笑地道:“孩子都還小,哪裏懂得婚姻大事,這可不能依着孩子來!我看兩個孩子都是頂好的,都配得上好人家的小娘子。”

世子夫人笑容微僵,道:“那是自然。”

她已經不大想再答話,偏有多嘴的,掐着話頭問:“崇煜究竟與哪家小娘子定了親?我聽說左侍郎家有個适齡的女兒,又與儲家一貫親近……”

棚子下忽然靜了下來,世子夫人坐在人群裏,像一尊泥塑的笑娃娃,衆人也都等着她的回答。

世子夫人沒答,就有人追問:“真是左侍郎的幼.女啊?”

儲崇煜緩緩擡起了頭,黃家的人,也都紛紛看過去,尤貞兒端茶的手都抖了,黃妙雲也微微抿緊了嘴。

世子夫人如芒在背,不好任由她們胡亂揣測下去,便中氣十足地道:“左侍郎的女兒比崇煜小四歲,哪裏就适齡了。”

“既不是左侍郎的女兒,究竟是誰?難道也是致仕的尚書之女?”

世子夫人推不過去,索性給了她們一個準确的答案:“是京中人。婚姻是大事,一時定不下,若好事未成就傳出去,豈不是壞了人家名聲?”

她這般說,旁人才沒再問了。

尤貞兒和黃妙雲卻心神不寧了,儲崇煜什麽時候定親了?!

儲崇煜眸光沉沉,又低下了頭去,他壓根沒定親。

黃宜倩也在旁邊若有所思地喝着茶。

片刻後,世子夫人聲稱有些不适,便與黃宜倩一道出去走了走,并叫儲崇煜遠遠地跟上。

黃宜倩走在世子夫人身邊,委婉地道:“其實歸煜和崇煜都不算小了……”

但實際上,儲歸煜的婚事剛剛定,儲崇煜的婚事還沒定呢!

世子夫人當然是知道的,她臉上的笑意逐漸淡下去,方才那些人都是嘴上官司打得快活……儲崇煜的身份,尚書、侍郎嫡女如何肯嫁,若低娶了,族親裏的人便又有閑話了,真是一樁難事。

還有一樁難事兒,她甚至都不知道同誰開口傾訴,只能說孩子大了,凡事不由娘。

世子夫人微微扭頭朝身後喊了一聲:“崇煜。”

儲崇煜走上前來,喚道:“母親。”

世子夫人問他:“你自己可有什麽主意?你是喜歡娴靜的,還是喜歡活潑些的?高矮胖瘦呢?”

言語之間,只談容貌性格,不談家世。

儲崇煜略一思忖,臉頰發燙,沒有作答。

他喜歡的,自然是她,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願意嫁給他。

世子夫人蹙着眉頭,眼神複雜地看了儲崇煜一眼,只溫和地囑咐道:“方才那些人追問得緊,我那番說辭都是權宜之計。你若有心儀之人,切記要告訴我,為娘的好早早替你将婚事定下。”

儲崇煜壓下眼裏的緊張,小心翼翼地問:“您……您……”

世子夫人笑着道:“我會替你操持,三媒六聘,把人娶進府裏,崇煜你也是我的兒子。”

儲崇煜眼神輕動,眼眶微灼。

過了半刻鐘,他們就回了涼棚裏。

不遠處,馬廄裏幾十匹馬都被牽了出去,儲歸煜與黃敬文兩人早已去了馬廄,世子夫人難得硬着語氣同儲崇煜說:“你一個男子漢,老是和女眷們在一起做什麽,你也去挑一匹馬騎一騎,與他們賽一賽。”

有人插話道:“平日裏總不見崇煜騎馬,他會騎麽?”

世子夫人好脾氣道:“族學裏都教的,他如何不會?”

底下一陣輕笑聲,聽似歡悅輕松。

儲崇煜自知再站這兒就是礙眼,便依言去了。

賽馬場最熱鬧的地方,聚滿了爺們兒,不過比賽尚未開始,大家也都還很散漫,忽然有紅裝闖入人的眼簾,引得不少女眷瞧了過去,儲林玉豔羨地道:“有姑娘騎馬!”

黃宜倩笑吟吟地說:“你讓你哥哥帶你去。”

儲林玉忙不疊跟着儲金煜去了。

黃敬文也騎着馬走過來,同黃敬言邀約:“言哥兒,上來我抱你。”

黃敬言很想上去,他還是搖了搖頭,抓着黃妙雲的手說:“我不去了。”

黃敬文瞧着黃妙雲,聲音很低啞,眸光也黯然,語氣頓頓地道:“妹妹,你想騎馬嗎?”

黃妙雲牽着黃敬言的手站了起來,她想騎馬,她許久沒有騎馬了,很想再上馬背上坐坐。

黃敬文喜不自禁,黃妙雲卻道:“大哥,我就不用你的馬了,我另挑一匹。”

黃敬文握缰繩的手一頓,順着她的意思,另去給她挑一匹馬。

儲歸煜遠遠見着黃妙雲要挑馬,不惜忍着颠簸與不适,夾緊馬肚,迅速趕了過去。

王文俊與儲崇煜等不少族學的學生,也在馬廄附近,他們見了儲歸煜,也都圍上前去。

人群中有人問道:“儲崇煜,聽說你定親了啊?是誰家的姑娘?怎麽之前一點風聲不透?”

馬棚離涼棚不遠,早有好事者聽了這些消息,當做笑話說開了。

日頭已經升起,薄光照在儲崇煜臉上,鍍上一層冷光,他攥着缰繩,看向了黃妙雲……身後的一匹馬。

儲崇煜不能當衆說他沒有定親,否則就是打世子夫人的臉,他和平常一樣,并不搭理人,把同窗的話,當做耳旁風罷了。

黃妙雲睫毛輕顫,嗓音婉轉:“大哥,不是要替我挑馬嗎?”

黃敬文愣愣回神,連忙去給黃妙雲挑馬,儲歸煜下了馬,親自入了馬廄,與黃敬文一同挑馬,二人挑了同一匹馬,儲崇煜的眼神,卻落在了另一匹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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