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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黃妙雲拒收了儲崇煜的玉如意之後, 兩人再沒了往來。
她一想到母親死期将至,家中明年便要遭逢大變,也無心去想兒女情長,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外面再有任何邀約, 她都一概拒了。
算算日子, 一個多月都不曾出門,十一月的冰冷雨水, 将院子裏花葉全部打落, 黃葉鋪滿了一地。
留香見黃妙雲正看着窗外枯枝枯葉,便吩咐了人去清掃。
黃妙雲視線裏突然闖入人影, 眉毛微動, 眼神挪了個窩, 正好就看見木香進來了。
黃妙雲雖然不出府, 可不代表她不管事, 福壽堂的兩位表面上暫時安寧了月餘,她卻不大信尤貞兒母女沒有異樣心思,便派了人日日盯着黃家幾個側門角門的動靜。
木香進來禀道:“姑娘, 表姑奶奶又出門了。”
黃妙雲掐日子一算, 問道:“今天是初七?”
木香點頭, 就是初七。
每旬逢七的日子, 張素華都要去一趟寺廟裏虔誠拜佛,這是她住進黃家以來從未斷過的習慣, 據說是為了故去的黃懷仁念經超度。
從前黃妙雲不太注意, 這些日子靜下來,才覺察出幾分異常。
張素華根本不是潛心信佛的人,黃懷仁都走了那麽多年, 她當真還有那麽多的惦念?倘或真有這份心,家裏的小佛堂難道不夠她日日供奉麽?
黃妙雲沒成過親,男女之事她沒有經驗。
可她前一世在尼姑庵裏見過太多腌臜男女,有的男人家裏有妻小,卻要在尼姑庵裏讨快活。
男人女人都一樣……
她聽尼姑庵的姑子們說,到和尚廟裏尋快活的女人,也很多,尤其是有些家底的寡婦,最愛找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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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素華現在是孤身一人,她要另嫁,誰也管不了她。
可她一面兒在老夫人面前打着忠貞的旗號,嘴上說着替黃懷陽守寡,一面兒找男人快活,這就不行!
老夫人要知道了,鐵定扒她的皮。
黃妙雲打定主意要抓個正着,當下快速收拾了,叫前院套馬,跟去了寺廟裏。
到底是去遲了,黃妙雲到的時候,張素華的馬車已經走了。
但是黃妙雲回家之後,張素華還沒到家。
木香的哥哥成了親,嫂子生了一對雙胞胎,她今年回去過好幾趟,聽了些“大人”才說的話,雖然怕羞,還是同黃妙雲小聲道:“姑娘……表姑奶奶多半是會人去了。”
黃妙雲點了點頭,道:“等十七的時候,提前備好馬車,她一出門咱們就跟過去……對了,張老太太搬去哪裏住了?”
借住在黃家的張老太□□孫二人,自從張舉人謀職之後,便另尋了小院,搬出去住。
他們走的時候,老夫人和黃懷陽都給了些銀子,七拼八湊,聽說在附近買了間還不錯的宅院。
木香的老子娘跟張老太太家住的近,她道:“就在我老子家隔壁的隔壁。”
黃妙雲思量着什麽,吩咐說:“叫你爹娘跟老太太多來往,等到了日子,約老太太一起去廟裏。”
畢竟是髒事,她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怎麽好去抓奸,而且張家老太太頗得老夫人歡喜,她的話,也更容易被信任。
木香直道好,她咬牙說:“活該!張老太太是表姑奶奶請來的,這下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
沒等到十七的時候,黃妙雲先等來了何家的邀約,何家小郎君代表他們族學邀請黃敬文兄弟兩個出去游湖,他的心思誰不知道……他真正想約的人,是黃妙雲。
黃敬言跑到團月居興高采烈地問黃妙雲:“姐姐,你都一個月沒陪我出去玩了,這次去不去嘛?”
黃妙雲不想去,她不喜歡何家人。
黃敬言失望地說:“好吧好吧,姐姐,你如果不想去,我就和族學的人一起去,聽說他們這次要在湖邊較量詩文。”
黃妙雲眉毛一揚:“你們族學的人也去?”
黃敬言點頭:“我們族學和何家哥哥的所在的族學一直有交誼,何家哥哥他們族學的人去,我們學堂的同窗肯定也要去呀,先生都給我們放好假了。”
黃妙雲絞着帕子,猶猶豫豫,去是不去……
這時候黃敬文來了,他帶着禮物來的,兩個木匣子,一個長的,一個方的。
他把兩個木匣子分別給黃妙雲和黃敬言。
黃敬言笑嘻嘻問:“大哥,這什麽呀?”
黃妙雲也打開了木匣子,一根金簪靜靜躺在裏面,她擡頭意外地看着黃敬文……平常他可不送東西她,而只送尤貞兒。
黃敬文有些不大好意思,側了側頭,才看着黃妙雲說:“妙雲,周家姑娘也想去游湖,能不能麻煩你一起去?彼此之間好有個照應,我……”
黃敬言抓着黃敬文袖子壞笑道:“哦……我知道了,大哥想見準嫂子!托我和姐姐幫你打掩護!”
黃敬文紅臉,默認了。
黃妙雲收了簪子,笑道:“當然可以。”
黃家和周家已經過了三禮,吉日已定,等明年開春就能完婚,黃懷陽和姜心慈都很喜歡周家小娘子,黃妙雲也喜歡,去照顧照顧準嫂子,她樂意之至。
黃敬言打開他的木匣,八顆象牙子兒,他樂得高高舉起木匣子,說:“我要去抓子兒咯!”
撒丫子就跑了。
黃妙雲擺手讓丫鬟快快追上去,無奈道:“誰說越大越乖來着,分明越大越調皮!”
黃敬文瞧着言哥兒的背影笑了一下,轉頭瞧見黃妙雲臉上溫柔之色,心裏軟了一下,又想起從前他做的混賬事,不由自主道:“妙雲,對不起。”
黃妙雲光顧着看窗外的言哥兒,當下沒聽清,過了一會子才反應過來,黃敬文已經改了口說:“妙雲,謝謝你。”
黃妙雲眉眼彎彎,可愛的樣子,讓黃敬文心裏融了一團棉花似的。
翌日清晨,言哥兒一大早就到團月居來,催促着黃妙雲快點收拾。
黃妙雲動作麻利,黃敬文過來的時候,她便打扮好了。
黃敬文過來接弟弟妹妹的時候,多看了黃妙雲一眼,她的頭上戴着他昨日送的金簪,最後看着她的朱唇,道:“妹妹,你今天怎麽抹口脂了?”
平日裏,黃妙雲很少上妝。
黃敬言擡頭一看,接話說:“紅紅的,還怪好看,姐姐,讓我親一下。”
黃妙雲不答黃敬文的話,伸着手指頭抵着言哥兒的額頭,羞道:“都多大了,我讓父親揍你信不信。”
三人說說笑笑,出了黃家。
上了馬車,黃敬言湊在黃妙雲跟前看個不停,像個小傻子一樣笑,一會兒說她嘴巴比平常紅,一會兒說她眉毛比平常細長……
黃妙雲本來沒打腮紅,被黃敬言鬧的臉頰緋紅,嬌嗔之間,多了一抹妩媚。
到了太絕湖邊,兩邊族學的學生已經聚在山下落腳的長廊裏,擺弄詩文。
今日來的姑娘們,則在遠處的亭子裏佯裝賞湖邊的無邊落木與天際征鴻,實則都在議論長廊裏的青年才俊們,哪個長的好看,哪個才情好。
黃妙雲過去的時候,周家小娘子還沒來,她便在丫鬟放軟墊的地方坐下等着。
黃敬言從長廊底下跑過來,像個耳報神一樣傳話:“姐姐,他們在作八股文,定的題是‘仁政’,拿我們學堂先生昨兒贈的青田石做的賭注呢!”
黃妙雲心裏犯嘀咕,這個題目定的也太大太難了,他們這一群人都這麽年輕,能寫出好文章嗎?
亭子裏有個年輕的小娘子塞了塊兒糕點給黃敬言,笑着說:“小郎君,你再去看看,哪幾個文章做的好,等你回來了,我還有好吃的給你。”
黃敬言捏着糕點,又跑腿兒去了。
黃妙雲遠遠瞧着,也有些好奇……不知道他來了沒有,似乎是沒來,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長廊裏,諸位郎君都将自己提前寫好的文章從袖子裏掏出來,挨個地念,一圈下來,何家小郎君的文章得了第一等的贊譽。
何小郎君拿着文章,朝亭子那邊瞥了一眼,明顯像開屏的孔雀。
幾個稍遜一籌的讀書人,眼神從黃敬文身上轉到何小郎君身上,笑呵呵打趣他:“何兄今天可是有備而來,莫不是昨夜懸梁刺股有神助,才寫了這等佳作?”
何小郎君起身作揖道:“懸梁刺股是肯定的,但沒有神助,如果非說神明,大約是祖宗保佑。”
黃敬文笑呵呵說:“何兄這篇‘仁政’的确做的不錯,便是拿給先生們看,也一定會受到褒獎。這塊青田石,依我看,屬于你了。”
何小郎君謙虛地說:“不敢受,還有同窗沒有念,興許後面也有佳作……”
衆人環視一圈,還有誰沒念?
好像只剩角落裏的儲崇煜了,但他在族學裏幾乎不寫文章,便是寫也都不是尚的了臺面的內容,可以忽略不計。
有人道:“不必等了,都念了,何兄,今天你就是第一。”
何小郎君嘴角翹着,走到長案邊,說:“那我便卻之不……”
他剛要拿起青田石,卻叫人給摁住了,擡頭瞧去,就是儲崇煜。
何郎君臉皮薄,臉色漲紅,問道:“儲二郎君,你這是什麽意思?”
儲崇煜道:“還有我。”
何郎君審視着他,随後一笑,好整以暇道:“行,你把文章拿出來我們瞧瞧。”
儲崇煜巋然不動,左手仍摁在青田石上,嘴裏不疾不徐念道:“民富,則君不致獨貧;民貧,則君不能獨富。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止公之厚斂也。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橫征暴斂、竭澤而漁……”①
他嗓音低沉,吐字清晰,平穩而有力,有如風雨中不飄不搖極有定力的常青樹,令人向往且信服。
長廊裏笑笑鬧鬧的聲音忽然止住,學生們全神貫注,生怕漏下一字一句。
末了,不知道從誰的口中發出一句喟嘆,何小郎君的手摁在青田石上的手,才羞愧地收了回去。
他的文章相形見绌,與儲崇煜比肩站着,簡直是自取其辱。
何小郎君頗覺顏面有失,亦有些心有不甘,幾種情緒交織之下,發出了疑問:“儲二郎君,這文章,是你做的嗎?”
儲崇煜拿着青田石,轉身走了。
踏出長廊前,他驀然朝亭子裏瞧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只留了背影給那邊的人。
黃敬文深皺眉頭,盯着他的背影,仿佛從未認識過與他同窗多年的儲崇煜。
在議論紛紛之中,他站出來說道:“此等文章,只應天上有,抄是抄不來的。”
有人說:“……我看是神仙托夢,儲崇煜怎麽做得出這樣的文章。”
黃敬言也懵了,他不知道儲崇煜的文章多麽精妙,只是看大家豔羨膜拜的樣子,就像見到狀元一樣。
那他就當是聽了狀元文章。
黃敬言搶着背了二三句,一路狂奔到亭子裏,給大家傳話:“儲家二郎君文章做的最好!他贏了青田石!”
亭子裏的姑娘們都感到意外,七嘴八舌說了起來,儲崇煜怎麽會來文會,又怎麽會當衆做文章,還做的那麽好……
小娘子們催着黃敬言學幾句,讓她們也開開眼。
黃敬言醞釀了半天:“呃……呃……民、民……”半晌,才撓頭說:“哎呀,反正他得了青田石,大家都說他做的好。”
長廊裏的郎君們散了,準備去湖邊游玩,亭子裏的小娘子們則結伴往山上去。
黃敬言回到黃妙雲身邊,說:“姐姐,崇煜表哥就是文章做的好嘛!”
黃妙雲拉回視線,不再看儲崇煜剛才消失的地方,抿唇輕點頭,說:“我知道……”
他有這個能力。
只是她不知道,他蟄伏多年,為什麽今天突然跑出來露鋒芒,他不怕引起儲家人的忌憚嗎。
他臨走前,又為什麽朝這邊看一眼,他看見她了麽,還是說他今天就是為了她來的。
黃妙雲心如擂鼓,不敢深入想。
黃敬言鬧着要去黃敬文跟前玩,黃妙雲打發了留香把人送過去,木香在亭子裏收拾軟墊等包袱。
黃妙雲走下亭子,她絞着一片從樹上摘下來的葉子,心不在焉地去湖邊看魚。
東邊碼頭上,方才的年輕學生們好像要上船游湖,黃妙雲看完了魚就看他們,言哥兒這會子已經在黃敬文和何家郎君的身邊,被兩人夾在中間護着,十分安全。
忽然身後傳來踩斷枯枝的聲音,她回頭一看,一張精致冷白的臉赫然出現,儲崇煜神出鬼沒在她身後,黑亮的眼眸落在她精心打扮過的面頰上,閃着光。
“你在看他?”
“崇、崇煜……表哥?!”
黃妙雲吓得不輕,整個人彈了一下,腳踩在湖邊的大石頭上,身子往後一仰,險些摔倒。
儲崇煜一伸手,便牢牢地抓住了黃妙雲的手腕子,将她拉了回來。
只一瞬,便松開她的手,仿佛多碰一下都是亵渎。
黃妙雲站定後,眼神東躲西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道謝,還是該說什麽。
最後什麽也沒說,掐着自己的手指頭,臉紅心跳地看着儲崇煜,呼吸都要靜止。
儲崇煜一步步走近,黃妙雲不敢動,好像被逼得沒有退路了,他才說:“你簪子掉水裏了。”
黃妙雲剛才太驚慌,完全沒注意到落水的金簪,一臉茫然:“啊?”
眨眼功夫,儲崇煜已經跳進湖中。
在冰冷刺骨的湖水裏,摸尋她的金簪。
黃妙雲腦子一片空白,她張口想要呼救,卻見儲崇煜抓着簪子從水中冒頭,濕漉漉地爬來。
十一月的天,寒風刮面,從湖水裏起來,更是像掉進冰窟。
黃妙雲站在儲崇煜身邊,都能感覺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
一時間,她完全找不到任何能說出來的話。
儲崇煜打濕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忍着寒顫,将夾雜着泥土的簪子用袖子擦幹淨,塞到她手裏,他垂眸,牙齒打顫:“別……嫁給他。”
黃妙雲摸着冰冰冷冷的簪子,心口猛抽了一下,仿佛藤蔓将她的心髒繞了個密不透風,生生絞痛。
作者有話要說: 取自四書章句集注。
很感激還在的讀者,時隔一年,心态好了不少,心情也好多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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