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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剛過,天際仍蒙着一層烏青色,濃雲團不規則地撒在漸變的空中,為喧嚷的風雨做了預示。

白色的薄層窗簾,無奈地放過了些許白光,讓床上女人的睡顏漸漸清晰。

夢境中,好像多了一些特別的東西,讓她清美的眉宇間,陡然多了道突兀的溝壑。

終于,鬧鐘将那道痕跡抹平。

喉間的幹痛,讓江盛清摸來櫃子上的水杯,灌下半杯後,才如擱淺的海魚離岸。

她又夢到那個女人了。

細膩而溫和的膚質,話音帶來的熱氣,真實得不像話。

只是一如往常,在那片迷離中,她又沒能看清女人的面容。

雷聲幹脆地落下,窗簾被她拉開一條,遠望到暫時安靜的片片墨雲。

在此之前,陰團之下的一隅,搶先一步擠進了熱鬧的氛圍中。

幾十公裏外的江家宅院後廚,此時正亂而有序。

後門停靠着一排各式的轎車,穿戴整齊的人們或捧着壇罐,或拎着保鮮箱,将其中鮮美的食材呵送至烹饪區。

這番精細的操作不為其他,全為今日江家的主人,江老太太的壽宴。

‘西城美景天下揚,百味樓裏美味藏。’

這句俗語早在百年前,便是西城老少皆知的。百味樓作為一家中餐老字號,如今仍是西城餐飲界的翹楚。不僅是主店的賓客絡繹不絕,近些年由晚輩管理的幾家分店也廣受好評。

作為掌權近四十年的江老太,扛過了不少風浪。因平日裏與子女分居獨住,故而壽辰這日,便是難得的齊聚一堂之時。

當然,作為江家的後代,來拜壽時需各備一道菜肴填入宴席,以供老太太品味。

十幾分鐘後,烹饪內室的置物臺上,分區擺放好了各家的心思。卻唯獨空出一塊兒,不甚和諧。

“大小姐和清小姐的那份,還沒送來嗎?”

分針漸漸向下方中心靠近,井然有序的一行人之前,走過一位端莊肅穆的中年女性,目光嵌在那枚空格中幾秒,轉而問道。

“還沒有。”

等到了否認的答案後,她眉心之間的那道紋路清晰了不少,少傾,又恢複了如常。

“都打起精神來,小姐少爺們送來的食材不要動,其餘的備菜再多檢查幾遍,不要出了差錯。”

得到整齊的一聲回應後,她快步向樓上走去,掏出手機,向城市那端擲出一顆暗雷。

城南

門鈴聲響了近五分鐘,才有了片刻的歇息時間。大門開了一條縫,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眼中,印上了那張清冷優越的面龐。

“這麽早來幹什麽?”

困意還沒有完全消失,女人擡頭望了一眼挂鐘,轉去了廚房,不悅地抱怨了一句。

“東西我準備好了,你收拾一下,一會兒就出發。”

冰箱奔湧而出的冷氣,讓睡意殘存的女人清醒了一瞬,才想起來今天是母親的生日。

“我說了,不會去的。”

語氣與杯中果汁的溫度相差無幾,她沒有顧及眼前人的神情,用刀叉扯開了盤中的面包。

“叮...”

陡然響起的鈴聲,阻斷了另一人将要說出口的內容。

“林姨,我在我媽這兒。好...我一會兒會和她一起過去的。不用了,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好...”

斷斷續續的答話,只維持了三十多秒,随着手機息屏,她向前一步,對着鋪抹果醬的女人說道:

“有多少重要的事,會在今天宣布,你不會不知道。兩道菜都由我來做,你不必動手,只需要坐着擺個笑臉即可。”

她的耐心随着語句愈長而減少,卻只換來了對方的一聲輕笑。

“那是我媽,我去不去,是我與她的事情。至于你想要去聽到什麽消息,那是你的自由,随意。”

這道逐客令下得利落而直接,終于耗盡了江盛清殘存的好脾氣,她望向這個所謂的母親,不怒反笑道:

“這的确是我的自由,不過沒有那批紅酒,你的計劃,恐怕不會那麽自由吧?”

她刻意的停頓維持了幾秒,沒有理會母親驟變的臉色,快步走向門口:

“我只等你半個小時。”

不輕不重的關門聲,和江白菘手中刀叉落在碟邊的響動,形成不怎麽合拍的共鳴。讓她覺得,像極了她們祖孫三代母女的關系。

盡管現下江老太仍為掌權人,但畢竟年事已高,将百味樓傳給江家後人,是必然的事情。

老太太共生育兩女兩男,孫輩則有六人。究竟花落誰家,一直是近幾年家族內及外界,猜疑不斷的問題。

正所謂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衆人明争暗搶的這個位置,卻偏有人毫不在乎。

早在三年前,江白菘成為一家西餐廳的合夥人後,便自然而然退出了繼承人之列。

與她女兒選擇的路,南轅北轍。

一道悶雷劃過,駕駛座上的江盛清透過車窗向上而望。這個時段,本該徹亮的天空,此時卻是雲迷霧鎖。

加上幾樁懸而未決的心事,和一早的那個夢境,為她清美的五官覆上一層愁慮。

不過這樣的神情,只被她允許出現一小段時間,很快,随着車子駛入江家大門,她迅速換上了祝壽時應有的喜态。

停車的時候,是暫時能夠躲離衆人視線的機會,餘光掃到一路無言的母親,幾個詞語從帶着笑意的唇齒間擠出:

“既然來了,就演到底吧。”

開車門的一瞬,江白菘望到院子裏春光滿面的幾位親戚,想起女兒剛才的話,不屑一笑。

看來不論過多少年,這些人的虛僞都不會更改半分。

“各位請進吧,老太太等着大家呢。”

江盛清從後備箱裏取出的食材,剛遞給廚房的幾位阿姨,就聽到大門已開,林姨的喚聲從中傳來。

等她繞去前門時,廳堂內已聚滿了吉祥話。

今日壽宴的主人公江崇麥,端坐在一把交椅上,被幾個晚輩圍在中間,瞧見她來,笑問道:

“盛清啊,外面下雨了嗎?”

這話若是換做尋常人家的長輩所說,不過是為表關切之意。但江家這樣的家庭,定然是話裏有話。

老太太坐着的地方,距離敞着的大門不遠,客廳的幾扇落地窗,也近在咫尺。窗外便有為菜園準備的小水潭,有無風雨襲來,一瞧便知。

這句表面的關心,暗藏着對她遲到的不滿。

果然,還不等她回答,廳中幾人的表情,已是精彩至極。

“外祖母,沒有下雨,不過天色不大好,影響了視線。”

江盛清仍保持着笑意,假意擡頭看了眼天花板,略顯驚訝道:

“我就說家裏怎麽也看不清,原來是沒有開燈啊!”

江老太所住的這套宅院,全部依照中式傳統的裝修風格而建,廳內清一色的紅木家具,的确拉低了一些光線的亮度。

但若是說看不清,自然是不可能的。

話中的意味昭然若揭:人與物件都清晰可見,唯有人心難測。

江老太的慈笑沒有淡去,輕聲應道:“把燈打開吧。”

燈光盈滿屋內的那刻,鐘表恰逢其時一響,為或真情或假意的吉祥話劃上了休止符。

九點,到了該去準備宴席的時候了。

烹饪區将二層占滿,恰分為四個獨立的區域。幾家人從內室取了各自的食材,一改在客廳的和睦,全程不曾有過一句交談。

“看來外界傳聞不假,老太太果然把錢都花在這方面了。”

小門一關,江白菘環視了一圈屋內的陳設,不由發出感嘆。

半年前,這幾間小廚房剛剛進行了翻新,還陸陸續續添置了不少新的廚具。上好的刀具陳放在刀架上,看得出來被保養得極好。

哪怕已近八十歲,江老太仍堅持每周親自嘗驗新菜品及面試廚師,故而這層成為了整間宅院中,最為奢華的部分。

不同于很少來此處的母親,江盛清沒有什麽時間去做欣賞,将帶來的備料依次擺好,将發絲統一挽在細嫩的脖頸後,褪去兩手間的飾品,仔細洗淨後,投身于煙火中。

起鍋開小火,取備好的一小條生豬肉,在鍋內均勻抹過一圈,将加過水澱粉的雞蛋液倒入其中,擡起鍋柄勻速轉動,待蛋液呈薄圓形後,略停片刻。

騰出的右手抽來兩只長筷,沿蛋皮邊緣輕輕提起,速速翻面,不過多時,兩面皆為虎皮狀後,夾至碟內備用。如此反複幾次後,便煎出了幾層蛋皮。

保險箱裏放着她今日一早便做好的肉餡,因怕放置過久導致口感過重,故不曾放過調料。

生姜與蔥葉随着她持刀的手腕起伏,變作小塊珠末,與适量食鹽、白糖、白胡椒、生粉及清水,共落入盛放肉餡的碗中。

長筷向一側勻速繞圈攪拌,阻尼感略強後,滴入少許香油,再繼續之前的動作。

如此重複一會兒後,将肉泥平鋪在蛋皮上抹勻,四邊收口後,卷成圓柱條。

揭開已冒出熱氣的蒸鍋,将其放入其中,準備開始下一道菜。

“這麽簡單的菜,老太太能高興麽?”

縱是多年不碰中餐,江白菘也能看出女兒所做的,是道餐前涼菜,肉餡蛋卷。

對于江家的後人來說,哪個不都是從小便練就了一身廚藝,像這樣并非主菜的品類,要想勝過隔壁的那幾家,恐怕不算容易。

她的問題沒有等來回答,江盛清已身處自己獨在的空間內,心手合一,精力全聚在眼前的食料上。

幾枚蛋黃、白糖、豬油塊及椰蓉,被她按量取來,揉捏均勻,歸整成長方形塊狀,再平分為十幾塊,揉成小團,送進了冰箱。

沒什麽耐心的蒸汽推頂着鍋蓋,肉香味悄然而至,争先恐後地撲進鼻中,讓江盛清停頓了片刻,掃了一眼時鐘後,繼續着手上的動作。

紅曲粉落在水中,填在面粉與配料的縫隙間,為備菜臺上帶來全新的顏色。

紅粉色的面團,在她白皙修長的指節下肆意變換形狀,最終被送去保鮮膜下。

正逢桌上的鬧鐘響起,香氣撲鼻的蛋卷受夠了蒸鍋中的熱浪,得償所願地進到了冷藏區。

緊接着,擀面杖又被重新握在她手中,豬油被送去了新的面粉中,變成長柱條後,被她切成了十幾等份。

粉色面團經過幾次醒發後,碰在她掌心中的那刻,喚醒了有些熟悉的觸感。腦海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又再次閃過,讓她險些分神。

多年的專業素養讓她成功避開了疏漏,有條不紊地開酥結束後,便來到了第二道工序。

有了之前的準備,包餡的過程顯得簡單不少。她手中的小刀輕巧流暢,不多時,就将光滑細膩的粉色圓團上都刻上了幾道刀痕。

熱油的間隙,幾條蛋卷終于能夠體驗到了常溫。

漏勺中盛着的粉色面團,随着她不慌不忙的控制,在熱油中滋滋作響,絕頂的香味比起剛才更受一籌,惹來江白菘不止的驚嘆:

“開花了開花了!你可以啊!什麽時候學會做點心的啊!”

江盛清連忙示意她的收回嚷聲,這個時間,還不知門外正趴着多少只耳朵。

“咚咚咚”

最後一朵荷花停在吸油紙上的這刻,叩門聲适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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