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确定現在就出院？”

單世鈞一大早過來找不到曲筱陽人, 才被告知曲筱陽已經提前辦理了出院手續。

見到曲筱陽時，她剛從主治醫生的辦公室出來。

這還是曲筱陽第一次見到單世鈞外放地流露出‘焦急’的情緒。雖然可能在常人眼中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問話，但跟單世鈞相處久了, 越了解他, 便越能理解他的微表情和語氣上細致的差別了。

曲筱陽牽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嗯，我好手好腳的，待着這裏不過平白占用別人的資源罷了。”

單世鈞眼底藏着深深的擔憂，他看着她，沒說話。

那天的事情，兩人很有默契地都沒去提起。曲筱陽在洗手間裏痛快哭了一場，收拾好情緒，生活還要繼續向前。單世鈞嘴上不說什麽, 但默默陪在她身邊的時間增加了, 而且曲筱陽發現他私下裏又去找過兩次她的主治醫生。

曲筱陽想, 她不能一直頹在這裏。腿打折了, 接回去，還是要重新學走步。

她想回去，找她的導師梁紹文好好談一下。

曲筱陽見他不說話, 又道：“我是覺得，與其賴在這兒當個廢物, 不如回我熟悉的地方。說不定慢慢的就好了。”

單世鈞見曲筱陽主意已定，嘆了口氣：“那你……什麽時候離開雲城？”

曲筱陽：“下午三點的飛機。”

單世鈞愣了一下：“這麽快？”

分別到來得如此突兀，另人措手不及。他也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感覺，那種感覺很陌生，心頭沉甸甸的，一路下墜, 像是到不了底似的。他知道，曲筱陽是一天都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也許對她來說，這片土地，充滿了痛苦的回憶和不堪。遠離，不是一個壞的選擇。

單世鈞沉默了半晌，忽道：“還有什麽我能幫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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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筱陽似乎是很認真地想了想：“嗯……還真有。”

單世鈞微一颔首：“你說。”

曲筱陽朝他露出這些天來唯一一次真心的笑：“那就……讓我請你吃頓散夥飯吧。”

單世鈞：“……”

吃飯的地方是曲筱陽定的。

還是日料店。

這家店從定位，裝修風格，甚至于服務生的打扮，都和之前兩人去過的那家日料店很像。

兩人坐的依然是垂着半簾的獨立隔間。

難得的，單世鈞頭一次感到有些不自在：“……怎麽想到來吃日料？”

有種光天化日被當衆扒衣的那種窘迫。

曲筱陽朝他眨了眨眼：“像不像我們第一次相親的時候？”

單世鈞：“……”啊這果然是當衆處刑，秋後算賬。

曲筱陽見他只點了一個海藻沙拉，一個雜菜壽喜燒，整個人都驚了：“你什麽時候改吃素了？而且這麽點兒東西不夠吃吧？咱相親那次，你不是點了七大碗八大碟嗎？你不會是想給我省錢吧。”

男人有些不自在地用食指指節輕抵一下眉骨，視線有些飄忽不定地盯着桌角。他沒有解釋。曲筱陽現在依然聞不了肉味，他一直知道。

至于之前塑造的大胃王的形象……當然是出于敬業的演員精神，‘撐’出來的。

曲筱陽莞爾：“你那什麽表情？以為我請你吃鴻門宴哪？”

單世鈞擡眸時，剛好看見女人紅唇微微勾起，漂亮的杏眼裏閃過促狹的光。明豔動人。

單世鈞輕咳一聲，正色道：“之前相親的事……确實很無禮。我跟你道歉。”

曲筱陽點了點頭：“嗯，那次你可把我氣得不輕。”

單世鈞垂眸不語，心說使出渾身解數在故意氣你，能輕嗎。

“不過呢，我大人有大量，”曲筱陽雙手捧起桌上的茶杯，認真地直視單世鈞的眼睛，“今天選在日料店，就是重新開始的意思。之前種種全部翻篇，我們重新認識一下。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你。要謝你的事挺多，算上山上那次，你救過我兩次了。我知道你不喜歡花裏胡哨的東西，正好我也整不來花裏胡哨那套。以茶代酒，心意……都在茶裏了。”

單世鈞愣了一下，而後眼底慢慢浮現一抹笑意。

他也拿起手邊茶杯，輕輕碰了一下曲筱陽手中的杯子：“都在茶裏。”

說是要請客，結果還是單世鈞買的單。于搶單這件事，男人似乎特別執着。曲筱陽有些哭笑不得。

飯後，單世鈞一路将曲筱陽送到了機場，看着她進了安檢。

天下無不散筵席，真的是時候要道別了。曲筱陽想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兩人的關系——不打不相識患難之交

曲筱陽擡頭看着眼前這個高大帥氣，慣于沉默的男人：“如果你之前認識我，第一次相親時，你還會那樣嗎？”

其實她想問他另一個問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單世鈞低頭看着她， 黑眸裏波谲雲詭，似有多種複雜情緒在翻湧。

曲筱陽拍了拍他的肩：“開個玩笑。走啦，單隊!”

單世鈞冷硬的下颌線微動，似乎是輕咬了一下後槽牙。

曲筱陽潇灑地揮了揮手，朝安檢通道去了。

“曲筱陽。”

曲筱陽都轉身進了安檢區了，忽然聽到身後男人低沉的聲音，叫了她的名字。

曲筱陽回頭，單世鈞安靜地站在送別線外，長身玉立，隔着安檢通道和別的旅客與她對望。

她本以為男人要說什麽。

然而沒有，他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再無其他言語。

再次踏入本院的時候，曲筱陽心裏忽然有種落葉歸根的感覺。在這裏奮鬥過太多個日日夜夜，醫院俨然成了她的第二個家。

“老師……”曲筱陽見到梁紹文，只說了兩個字，鼻子就莫名發酸，心裏百味雜陳。一方面覺得有些近鄉情怯，她在紅羽鎮出事後，沒有一天不在想念自家的醫院，那個時候，只想躲回來，變回跟在導師身邊那個默默學習的小女生。另一方面，是覺得抱歉。老先生把最得意的弟子送出去，本來是有意培養一下她的領導能力……卻沒想到出了這麽大亂子。

梁紹文睨着曲筱陽：“怎麽，邊境線上耀武揚威，回來就慫了？”

剛剛還酸了的鼻子，瞬間恢複正常，曲筱陽有些無語：“我都這樣了……您能說句好的嗎？”

梁紹文朝着身邊那小板凳一努嘴：“過來坐，讓我看看都長什麽出息了。”

曲筱陽嘆了口氣，走到老師身邊坐下。

梁紹文從抽屜裏拿了顆巧克力，遞給曲筱陽。

曲筱陽不明所以地接了過來。巧克力？

梁紹文收了玩笑的嘴臉，看着她，低聲道：“你受苦了。”

曲筱陽抿了抿唇，眼淚差點兒就沒忍住。這誰受得了？

她微微将頭側到一邊，等淚意都憋回去了，才轉頭笑了一下：“老頭兒，說好的不煽情呢？給我巧克力幹嘛，又不是小孩子了。”

梁紹文忽然伸手，輕輕揉了一下曲筱陽頭頂柔軟的發：“學下阿甘精神。”

曲筱陽：？

兩秒後，她反應過來——

電影《阿甘正傳》裏的經典臺詞，‘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什麽味道’。

老梁在用他的方式鼓勵她，不要對生活失去信息。懷抱希望，展望未來。

曲筱陽剝了糖紙，将巧克力放入口中。甜絲絲的口感，在味蕾上慢慢綻放。

她垂眸，輕輕笑了一下：“老梁，您老什麽時候變這麽文藝了。”

梁紹文沉默了一會兒，問：“你現在的症狀有多嚴重？”

曲筱陽：“其實比最開始要好一些了。之前天天晚上做噩夢，随時都在幻聽。最近至少能好好睡覺了。”

梁紹文了然：“安眠藥？”

曲筱陽點了點頭：“能對症也是好的。”

“但我現在見不了血。一聞見血腥味兒就惡心，幹嘔，手腳發顫。”

曲筱陽自嘲地一笑，翻過右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別的我都不太擔心。我現在就怕自己再也握不住手術刀了。”

梁紹文嘆息：“我想到可能會比較嚴重。”

曲筱陽：“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嚴重？”

梁紹文搖頭：“那倒也不是，我見過比你情況嚴重得多的，最後也康複了。給自己一點時間，你別把自己逼太緊了。我覺得，你不如給自己放個假，出去換換心情吧。”

曲筱陽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我還以為你會趁機壓榨我，讓我幫你做研究。”

梁紹文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張券，遞給曲筱陽：“前段時間，你師母在學術交流晚會上的T國豪華七日游。我沒時間陪她，她也就決定不去了。五星級酒店，機票、吃住全包，不過娛樂項目要你自己付。再不用就過期了，雖然也不是那麽‘豪華’，但扔着等過期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說是獎券，其實是一張包裝得很華麗的……二維碼。掃一掃，輸入身份信息，就在網上領獎注冊的那種。

曲筱陽受寵若驚：“給我？！”

梁紹文：“給你。順便，我幫你跟醫院這邊請了一個月的假。你就利用這段時刻，好好休息一下，到處走走看看。也許會有新的收獲。”

曲筱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頗有道理。死馬當成活馬醫。成不成且都試試。”

梁紹文被她氣：“年紀輕輕的說話老氣橫秋的，你應該說‘世界這麽大，我想去看看’。”

曲筱陽收了那張獎券，認真地看着梁紹文：“老梁，我忽然覺得你變帥了，氣場一米八。”

梁紹文面無表情：“謝謝您勒，感情我平時只有一米六。”

梁紹文說獎券要過期了，還真不是客套話。曲筱陽去兌獎時，離換機票的最後期限就只剩一個星期的時間了。

幸好T國是落地簽證，不然這趟還真不見得能走成。

飛往T國的航班，曲筱陽選了靠窗的坐位。這是她的習慣，坐飛機時喜歡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靠窗坐着看書或是休息，獨自美麗。

走到自己那排座位時，靠過道那個位置已經有人了。那人長胳膊長腿的，穿一件無袖黑T，露出胳膊上勻稱有力的腱子肉。一頂棒球帽扣在頭上，遮住大半張臉，頭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的樣子。

曲筱陽想要進到裏面的座位去，不管這位是不是睡着了，都勢必要打擾到他了。

她微微低頭，湊近那人耳旁：“抱歉先生，打擾一下……”

男人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動。下一秒，他忽然将帽檐推高了些。帽檐下露出挺直的鼻梁和一雙犀利的黑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曲筱陽呆愣半晌：“……怎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