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原來如此

叮當一聲, 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斜刺裏射來的一支箭将那支直沖媚生後心的雕翎箭帶偏了方向,擦着她的裙擺斜斜飛過。

媚生一張小臉兒蒼白的很, 埋在李珏脖頸間,手臂有些抖。

忽覺肩上被輕拍了幾下, 頭頂清越的男聲傳來,帶了點調笑:“好了,回頭看看。”

媚生錯愕了一瞬,緩緩轉過頭, 見剛才進帳的幾個鐵甲兵士已躺在了血泊中,正被宮人拖着往外走。

一身銀甲的國公府世子王凜單膝跪地,抱拳道:“臣救駕來遲, 罪該萬死。”

李珏免了他的禮, 不急不緩問了句:“這軍中叛軍可都清理幹淨了?”

王凜道是,剛要再禀,卻聽腳步匆匆,錦衣衛統領林昭走了進來。

林昭納頭便拜,道:“禀陛下, 宮中已清理幹淨,太後被軟禁在了慈寧宮。平康王府已被搜查一番, 搜出了這冊千裏江山圖,上面暗藏了太後密旨。”

媚生心下一驚,急急轉頭去看,見了林昭手裏的千裏江山圖, 身子晃了晃。

李珏微微皺了眉,他沒料到林昭嘴這樣快,把這一切都抖在了媚生面前, 有些不悅的揮了揮手,讓帳中的人都撤了下去。

他張了張口,還未出聲,卻聽媚生問道:“千裏江山圖後的密旨,是陛下僞造的吧?”

她了解自己的父親,愛權利,卻更看中兒女,斷不會讓她與培哥兒身陷如此困境。

他既答應了她放權外任,便指定會做到。

李珏沒做聲,目光沉沉落在了她面上。

媚生便一切都明白了,面前這個人,才是算無遺策的帝王。

他一手主導了這一切,冷眼看着嚴太後與平康王上蹿下跳,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着他們露出不臣之心,便一網打盡,盡收權柄。

他明知平康王才是那個愛好筆墨成癡的人,卻将千裏江山圖予了父親,無非是料到平康王定會去索要。

想來早在這圖冊中做了手腳,為的是趁此機會也将蘇太傅扯進來,按個造反的罪名,将太後手下的文官勢力也一網打盡,好肅清朝野,将嚴太後一黨連根拔起!

便是近年來露出勃勃野心的回鹘也算計到了,砍了回鹘小王子,激起了回鹘反心,一舉将回鹘大汗拿下了。

真真一石三鳥,而她只不過是他這盤棋局裏的一子。

媚生往前走了兩步,定定站在李珏面前,開了口:“你要給我爹爹定什麽罪?”

她眼裏那剛剛的信任消失殆盡,浮起防備的尖刺,看的李珏心裏一驚,轉了頭,再不看她的眼,冷冷道:“後宮女子不得幹政。賢妃,這不是你該操心的。”

媚生不依不饒,又邁進一步,直視他的眼,重複道:“陛下要給蘇家定什麽罪?”

那眼裏的鋒芒看的李珏心驚不已,他閉了閉眼,忽而伸手在她後頸部輕輕一擊。

媚生身子一晃,軟軟靠在了他懷裏,昏睡了過去。

福全跪在帳中,觑着聖上神色,小心翼翼問了句:“蘇大人.......”

“謀逆之罪。”年輕的帝王一字一句,有些疲憊的捏了捏額頭,将懷中的人抱的更緊了些,又補了一句:“先下了昭獄。”

福全領了口谕,躬身退了出來,微嘆了口氣。

身側的小得子拭了拭眼角,喃喃道:“待娘娘醒了聽聞如此噩耗,必定傷心不已,也是可憐見。”

可憐見?這次真可憐見的怕是陛下。福全沒出聲,只在心中嘆了一句,他看的清楚,陛下是入了局還不自知。

媚生醒來時是在景仁宮,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安神香,外邊青藍的天際一點點漫上來,已是昏沉一片。

內殿裏點了九鳳朝陽燭臺,明晃晃一片。

小橘見人醒了,急忙将她扶至迎枕上。

還未開口,聽外面小內侍尖着嗓子通報:“憫月姑娘求見。”

嚴太後軟禁後,許憫月當晚便進了宮,只還未定位份,宮中皆以憫月姑娘稱呼。

她一身素淡宮裝,還是出塵脫俗的模樣,進了內殿也不行禮,只含了點悲憫的目光看着媚生,開口便問:“賢妃娘娘可知陛下定了蘇家什麽罪?”

媚生擡頭瞧見她發上的七尾鳳簪,忽而有些慌,她記的清楚,這發簪跟夢裏的一模一樣。

許憫月見她沒有回應,輕輕一笑,自問自答:“定的乃是誅九族的謀逆之罪!”

她說完臉上的笑意凝住,換了狠厲的口吻:“便是當年嚴太後指使蘇太傅構陷我許家時定的罪名,如今也該讓你們蘇家嘗嘗,這家破人亡的滋味。”

媚生手有些抖,錦被一掀便下了床,急急往殿外走,卻被許憫月攔住了去路。

她說:“晚了,聖上的旨意已下,想來宣旨的宮人已在去往蘇家的路上了。”

媚生擡腳便踢在了她的腹部,将人踢了個趔趄,并不正眼瞧她,喊了聲:“滾開。”

她邁出殿門,忽見宮城外的東南角竄起火光,正是蘇家的方向。

這夢裏的火光如期而至,讓媚生腳下一軟,跌在了丹陛上。

聽身後許憫月又道:“哎呀,憫月竟是忘了,蘇大人可是個愛女如命的。若蘇大人趁着聖旨未下,自裁于府中,那這罪名便不算作實,又解了陛下的憂愁,或許宮中的賢妃還有一絲活路。娘娘你猜,這場大火,是不是蘇大人自己放的?”

媚生倉皇爬起來,要往宮外沖,又聽身後許憫月提高語調喊:“晚了,賢妃娘娘,你爹爹姨娘還有家弟,怕是早被這把火燒成灰了.....”

媚生再聽不見她惡毒的言語,只拼勁了力氣往宮門跑,冷不防被扯住手腕往後拉去,撞在一個堅硬胸膛上,擡頭便看見了李珏焦灼的臉。

他有些不尋常的蒼白,道:“蘇媚生,你聽我說......”

媚生扯住他的領口,冷笑道:“好啊,你說,你說我的家人可都安好?”

李珏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只微微轉開了目光。

媚生心下了然,放開他的衣袖,依然要往那火光的方向跑,卻被李珏攥住了不撒手。

他将人緊緊抱在懷中,在她耳邊輕輕呢喃了句:“媚生,媚生,你先睡一覺,給我些時日。”

說完手一伸,又輕輕擊了下她的後頸。

“珏哥哥,你.....”許憫月瞧着李珏微微顫栗的手指,忽而一陣慌亂。

他面上的神情,混着擔憂與焦灼,還有......還有未知的懼怕與慌亂,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便是皇家奪嫡九死一生,也未曾見他慌亂過,此刻,他竟為了蘇媚生,一個替身,這樣不知所措?

她心裏生出巨大的恐慌,試探着又喊了聲:“珏哥哥。”

李珏擡起頭,眼尾有些紅,瞧住她,沒了往日的溫和,冷邦邦丢下一句:“憫月,你不該來!”

說完抱起人,頭也不回進了景仁宮。

許憫月倉皇後退了幾步,扶着貼身侍女的手,堪堪站住,轉頭對侍女道:“他怕了,他竟會怕,他怕蘇媚生再不肯看他!”

她說完,默了好一會,才低低笑道:“怕又怎麽樣,總歸走到了這一步!”

......

“你能不能有點閨秀樣,啊?”蘇大人沉着臉,将正□□回來的媚生逮了個正着,舉着手裏的戒尺恨鐵不成鋼。

他舉了三次,終于高高擡起,又輕輕落下,打在了那只嬌嫩的小手上。

“爹爹,疼!”媚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鼻涕眼淚一大把,好不委屈。

“老爺,使不得!”她二娘風風火火闖進來,一下子将人護在了懷裏。

“是啊,老爺使不得,阿生一個姑娘家,哪能說打就打啊!”三姨娘心疼的直哭,跪在了蘇大人面前。

“不要打姐姐,姐姐不哭,不哭。”小阿培急的哭鼻子,拿了手帕替媚生擦眼淚。

“你們都起來,都是你們慣壞了......”蘇大人話還沒說完,看見堂上跪着的姑娘哭的好不凄慘,立馬扔了戒尺,去看小姑娘的手,道:“乖乖,這爹爹也沒下重手啊,可是疼了?”

“罷了,爹爹帶了宮裏的龍須酥來,別哭了別哭了,乖乖.....”

“爹爹!”媚生呢喃一聲,意識漸漸回籠,腦海裏一會是夢境裏的親人環伺,一會是那沖天的火光。

她并不睜眼,眼角的淚連成線,濕透了錦枕。

原來這人世間的死別,竟是這樣的滋味,像是一顆心被緊緊攥住了,讓人喘不過氣。

恍惚間覺出被人抱在了懷中,男子啞着聲問:“蘇媚生,可是醒了?”

她沒說話,不想睜眼看這張虛僞的面皮,明明他說的是“放心”。

這兩個字曾在她心裏盤橫了許久,帶着篤定的安全感,現在想來只覺諷刺。

李珏拿了玉盞,輕輕湊近她的唇,道:“喝了這參湯。”

媚生還是不睜眼,頭一偏,移開了唇。

李珏眉頭皺起,手指微抖,捏住了她的下巴,将那參湯強硬往裏灌。

媚生嗆咳起來,又悉數吐了出來,吐了李珏滿身,身子一偏,又滾進了床內側。

她現在只想睡覺,要見見司命,好讓司命那厮給蘇家人安排個圓滿的來世。

恍恍惚惚間也不知睡了多久,睡過去了便是爹爹姨娘還有小阿培叽叽喳喳的囑咐,只不見司命。

難道要見司命,只有一個法子?

她偶爾清醒,總能覺出被一雙手臂緊緊抱在懷裏,她曉得那是誰,只不想見他,便繼續昏睡。

這日身子動了動,終于鼻端沒了惱人的龍涎香,便緩緩睜開了眼。

床邊候着的小橘雙眼通紅,見人醒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口中道:“娘娘,人死不能複生,你且節哀吧。這幾日陛下日夜守在塌邊,可見對您極是上心的。”

她咚咚磕頭,懇求:“您以後的日子還長,便忘了蘇家,忘了從前,好好跟陛下過下去吧。”

極是在乎她?這倒沒費了她前些時日的心血。

媚生忽而笑了,在乎才好,在乎了才會痛!

她這人記仇,讓她痛一分,她必得讓他痛十分!

她緩緩起了身,虛虛靠在迎枕上,有了活氣,淡淡道:“好啊。”

這一聲“好啊”讓窗外的人都重重舒了口氣。

副全撫着胸口,瞧着李珏滿面的倦容,念了聲阿彌陀佛。

李珏背在身後緊握的手松開了些許,低下頭,如釋重負的扯了扯嘴角。

她說過,她的心丢在了他身上,她說她愛他,即便他是帝王。

既如此她當該理解一個帝王的無奈,他往後會對她好的,盡力去彌補,也便将這些過往慢慢揭過了。

李珏懸着的心放下一點,輕輕走至廊下,吩咐福全:“太醫院的院使們都請來吧,給賢妃補補身子,參茸血燕可着用,但凡賢妃有一點不好,仔細你們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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