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甄應嘉看着芷音驚慌失措的樣子,連說話都是磕磕巴巴語無倫次,知道要先讓她鎮定下來。
甄應嘉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下,又到了一杯一直沁在冰水裏的酸梅湯給她捧在手裏。
刺骨的寒冷讓芷音猛然間打了個寒顫,從幾近失魂的狀态裏掙脫了出來。
她一口喝幹了冰涼的酸梅湯,抿了抿嘴開頭道:“我一直在太子妃的靈堂裏,今天早上,太子那邊差人送來了太子妃屋裏被盜走的物件,說是一件不少,讓我們好好收着,等着明天一起下葬。”
芷音一邊回憶着,像是想起當時的場景,不免又打了個寒顫。
“我想起父親已經從當鋪那邊得到了一份清單,便借口說要擦拭陪葬品,将盒子打開了,裏面的東西跟父親的清單上一樣不少。”芷音抖了一抖,道:“我見東西不錯,便沒出來找您,想着這條線索又斷了。”
“可是方才躺在床上我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突然覺得有個地方不對——”芷音停了下來,似乎再想究竟該怎麽說才好。
甄應嘉見她衣服像是匆匆忙忙穿在身上的,還沒怎麽拉平整,頭發也是胡亂梳成一團,夜裏倒是無妨,白天就要被人說是衣冠不整了。這麽一看,便知道她當時起身有多麽倉促了。
芷音平靜了一會,又緩緩開口。
“數量雖對上了,但是東西不對。”芷音一雙眼睛看着父親,裏頭有困惑,更多的卻是恐懼。
“有兩個金锞子不是去年得的,是才做的。雖然做着東西的人下手将金锞子磨得舊了一些,顏色也比新的要暗,但是跟真的放在一起,只要稍稍仔細一些,便能看出破綻來。”
說到這兒,芷音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
“太子拿這一盒沒頭沒腦,既不是珍貴之物,也不是太子妃日常所用之物給太子妃殉葬,為的就是掩蓋太子妃真正的死因!”
“父親!太子妃是吞金而亡的,是被太子逼得吞金而亡的!”
芷音看着甄應嘉,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泣不成聲。
甄應嘉将女兒攬在懷裏,一下一下拍着她以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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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沒有那兩個婆子的話,他現在會怎麽想?
太子妃被太子逼死了,還是在康和回京前三天死的,所以是太子不想叫太子妃看見康和,不想讓他們兩個對話。
那麽必定是太子妃手裏握了太子什麽把柄,而且這個把柄嚴重到太子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相信了,不相信康和聽了這件事情還能無動于衷。
或者說如果康和聽了這件事情,必定會給太子帶來滅頂之災。
可是聽了那兩個婆子看似沒什麽內容,卻洩露了巨大信息的對話,甄應嘉有點不太肯定了。
若是按照那兩個婆子的話,太子妃多半是自殺,而且是專門選在了康和進京前三天自殺的,為的就是……将這件事情全部栽在太子頭上。
可是太子妃既然敢用自己的命去做賭注……太子一定是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
電光火石之間,關于東宮的一些消息,還有康和無意之中告訴過他的話全部閃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康和有個跟他只差了半個時辰的庶弟。
太子妃和那趙側妃生産的時候,皇帝禦駕親征去了,而且那個時候戰績不佳。
太子對庶子很好,甚至有的時候有點不分嫡庶的擡舉他了。
太子妃是在趙側妃拜訪之後才郁郁不快,卧床不起的。
趙側妃在太子妃死後突然對康和熱情了起來。
還有康全……太子妃死後趙側妃突然對他不聞不問了。
甄應嘉腦海裏突然閃過了一個看似荒謬,但是卻能讓這一切都合理的解釋。
他不由得愣住了,無意識間抓着芷音的頭發不放手了。
“父親。”芷音吃疼,擡頭看了他一眼,卻見父親一臉的凝重,從來沒有夠的凝重,甚至在送她去京城的時候,父親臉上也沒顯露過這等表情。
甄應嘉回過神來,道:“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我得好好想想。”
“可是明天這東西就要下葬了!”芷音驚道:“若是将這東西随着太子妃葬了下去,太子他……我們就什麽證據都沒有了。”
“芷音。”甄應嘉道:“就算我們手上有了這些東西,難道你覺得能用幾個猜測,還有幾個失而複得的金锞子就能給太子定罪嗎?”
芷音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她搖了搖頭,“不能。太子随便找個借口,什麽金锞子被歹人融了,這是他連夜讓人新打出來的,便能糊弄過去了。”
甄應嘉點頭,“況且能給太子定罪的只有聖上,除了證據,還得有個能讓聖上相信太子會對太子妃下手的理由。”
芷音輕聲嗯了一下,“不能打草驚蛇。”
甄應嘉拍拍她肩膀,嘴上道:“須得謹慎行事。”心裏卻想,這個借口想必很是能拖上一陣子了,至少要拖到他查明真相。
想到這兒,甄應嘉看看外頭的天色,道:“夜深了,明日太子妃便要下葬了,你好好歇着。”說着,他拉着芷音站起身來,看着女兒還有點皺的外衣,拿了一件外批給她搭上,道:“父親送你回去。”
芷音點了點頭,一言不發跟着甄應嘉身後,兩人朝內院走去。
眼看着離內院的拱門不過數步之遙,旁邊的小路上突然現了幾處燈火,還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問道:“什麽人在次走動!”
一聽便知道這聲音是太監的,甄應嘉清了清嗓子道:“在下甄應嘉,小女因為太子妃下葬心緒不穩,特送她回來。”
話音剛落,那邊的人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打頭的是兩個太監,一人手裏提了個燈籠,後頭跟着一個年輕的公子,之後便又是侍衛和太監。
公子走進了露了臉出來,原來是康全。
甄應嘉看着整個故事裏如同隐形人一般,但是又處處都在的康全,而且如果甄應嘉的猜測屬實,這康全才是最最悲劇的一個。
甄應嘉眼睛眯了眯,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康全便先說話了,聲音很是虛弱。
“原來是先生。”
康全對他的稱呼跟別人都不一樣,他來了這兩年,被人叫過名字,叫過表字,還有大人,老爺等等尊稱,但是“先生”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
不僅僅是先生,前頭那個“原來”也很是讓人玩味,這兩個字至少證明了康全對他早有耳聞,而且……印象深刻。
甄應嘉上前一步,道:“夜深風涼,郡王早些休息吧。”
“無妨。”康全擺了擺手,扭頭跟身邊的太監道:“你送甄姑娘回去。”之後又轉頭跟甄應嘉道:“先生放心,我叫他将甄姑娘送回屋裏,看着她進去了再來禀告,先生若是不急,不妨等上一等。”
甄應嘉略略一想便答應了,不管康全這麽做是有意還是無心,是思慮周全還是想借機試探他,他都得答應,因為不僅僅是康全,甄應嘉才有了個勁爆的推測,他也想跟康全接觸一下。
趙氏這些日子态度的轉變,連康和都看出來了,作為以前被趙氏從小寵到大的康全,難道他一點懷疑都沒有?
甄應嘉現在就是想試一試康全知道些什麽。
芷音緊了緊身上父親的外批,跟着太監進去了。
康全做了個手勢,太監侍衛都稍稍退後了一些,康全跟甄應嘉并排,緩緩在拱門前頭的這一塊平地上走着。
康全看着芷音的背影,嘆道:“早先便聽說先生對兒女很好,今日一見果真不假。甄姑娘早先在東宮裏也是個主事的人,我從來沒見過她傷心失措的模樣。若不是她今日來找您,我竟然想不起來她才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年紀。”
甄應嘉莫名起了警惕之心,想起早先流傳出來的芷音的歸屬問題,咳嗽一聲,正色道:“太子妃很是照顧小女,她這等傷心也算是應該的了。”
康全像是聽出來甄應嘉言語裏的冷淡和排擠,他揮了揮手,換了個話題,“母妃去了……整個東宮都亂了套。”
母妃指的便是太子妃了,聽見康全主動提起了太子妃,甄應嘉打起十二分精神,用餘光死死注視着康全,只見他的表情凄涼了帶了幾分不解,“父親原本跟母妃不遠不近的,現在母妃去了他卻茶飯不思;側妃鬥了母妃十幾年,現在母妃去了,她看着卻不怎麽開心了。兄長原本都懶得搭理我,現在母妃去了,他看着我滿是仇恨……”
康全迷茫的眼神看着甄應嘉,“先生,你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了嗎?”
一瞬間,甄應嘉的心神有些搖擺。
跟康和比起來,康全才像是個正常的十八歲的孩子。
從身材上,他身形未開,看着還是少年的瘦削模樣,心智上也沒康和那麽成熟世故。康和在這等局勢下還能抽出心神來算計康全,但是……
甄應嘉嘆了口氣,剛想說什麽,卻見康全眼睛一閉,晃了兩下就要栽倒。
情急之下顧不得權衡利弊,甄應嘉上前将人一扶,好在他身後的侍衛反應也很是機敏,立即将人接了過去,太監急匆匆道:“快些找太醫來!”
只是不過瞬息,康全又睜開了眼睛,道:“無妨,明日便是母妃下葬了,今日不能再勞師動衆了。”
“可是——”太監焦急的聲音又被康全打斷了。
“回去再熬些參湯便是。”
“主子,太醫說你不能再——”
“住嘴!”康全厲聲道,正巧這時送芷音回去的太監來報信了,康全匆忙跟甄應嘉道別,說“不敢再叨饒先生了”,就被幾個太監簇擁攙扶着回去了。
甄應嘉垂首看着自己方才握住康全手腕的右手,覺得有些異樣,一路急匆匆回了廂房。
燈剛點上,便被吓了一跳!
只見他床上坐着一個黑黢黢的身影,一臉扭曲,一雙通紅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
不過看清來人是誰之後,甄應嘉松了口氣,道:“你怎麽來了。”
原來一言不發坐在甄應嘉床上的便是康和了。
聽見甄應嘉的話,康和跟沒聽見一樣,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甄應嘉不免有些擔心,端着油燈坐在康和周圍,輕輕觸了觸他肩膀。
有了外界的刺激,康和一下回過神來,他猛然将甄應嘉抱在懷裏,甄應嘉猝不及防下油燈滾落在地熄滅了,房間裏又是一片漆黑。
然後他耳邊響起康和的喘息。
“我原來是趙側妃生的。”
随之而來是滾滾而下的淚水,落在甄應嘉肩上,卻将他的心都灼得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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