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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随長随。

名字雖這麽叫,他确實也從六歲一直跟着我,跟到了十八歲。而我從十二歲便一直照顧他,到我二十四歲。我和他每日一起下棋,一起練武,一起吃飯,十二年來,甚至大部分時候夜晚睡覺,他也是縮在我床上,拱在我懷裏不肯出去。

長随長随。

可是畢竟是兩個人,怎麽可能真如一個人一般,始終長随呢。

許長随十八歲那年,要下山了。我想要陪着去,卻被寺廟來的一封書信逼走了,老方丈病危,死前想再看看我。

我雖舍不得許長随,卻也更想見見這個幼時在我夢魇纏身時一遍一遍摸着我的頭的老和尚。

我下山的前一天晚上,許長随沒有哭,只是眼睛紅紅的。

他身形已經長開了,幾乎和我一邊高,每次下山的時候總有姑娘望着他臉紅,膽子大的還敢給他偷偷塞香囊。

我每次都氣急敗壞的把香囊狠狠的丢給旁邊的小乞丐,許長随就會笑着把我拖走,一邊溫文爾雅的和那些姑娘道歉。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那個長得特俊的小夥子,旁邊有個脾氣特壞的師傅,還有人專門用我來吓小孩,說你再不聽話,何生就要來抓你啦。

許長随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笑的幾乎直不起腰,我在一旁臉黑如鍋底,顯得更兇神惡煞了。

此時那些小姑娘眼中溫潤如玉的俊俏公子,正向個小孩一樣,坐在床沿,摟着我的腰不撒手。

我靠在床邊發呆,有一下沒一下的摸着他的頭發。

許長随把臉埋在我的腰腹間,悶聲道:“師傅,寺廟有多遠呀。”

我答道:“不遠。”

許長随又道:“寺廟人多嗎?”

我答道:“多,都是一些小和尚,不過現在都長大啦,等我回去的時候,可能都是長老輩,開始訓新的小和尚了。”

許長随又問:“師傅,你會不會想我啊。”

我笑道:“哪天敢不想你,我就天打雷劈,怎麽樣?”

許長随大概是滿意了,不吭聲了,過了好一會,我才發現他已經睡着了。

我輕輕的把他放到床上,在他身邊躺下,額頭抵着他的額頭,也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下山,老頭毫不在意的擺擺手,許長随抿着嘴,眼睛紅紅的。我故作潇灑的轉身,揮揮手就走了。

我才不要讓許長随看到我哭呢。

不對,我才沒哭呢。

走回去的心境與來之前的賭氣已經不一樣了,路過的一些地方也不一樣了,只是我走時的白門山,依舊是十二年前老頭和山頂的雪融為一體孤孤單單白門山;寺廟也依舊是那個前門香火旺盛,後門滿地光頭的寺廟。

只是老頭身體尚好,方丈卻不行了。

我和看門的小和尚報了名姓,小和尚沖我鞠了一躬,說:“清虛師叔祖已等您多時了。”便引我進門。

我走時喊清虛師叔,他是戒律院的,以前我犯錯,他沒少罰我。他面相粗看兇惡,細看其實倒是一張慈眉善目的普薩臉,只要不犯錯,平日裏和善的很。我被罰的最多,卻和他關系最好。犯錯的時候他從不手軟,但是吃飯的時候,卻怕我餓着,給我偷偷塞饅頭。

小和尚把我帶到清虛那兒,又鞠了一躬,清虛點點頭,小和尚便繼續看門去了。還沒等我坐下來,清虛就說,“我先不與你閑聊了,你先随我去見方丈罷。”

我一愣,我想過方丈病重,卻沒想到病重到如此一刻都不能耽擱。

打開房門進到屋子裏,清虛沒有進門,只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我迷迷糊糊的跨過門檻進到屋子裏,身後清虛慢慢關上了門,清幽的藥味和熏香慢慢的将我整個人包圍。

我走到床榻旁,老和尚閉着眼睛,骨瘦如柴,卻依舊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他開口道,“何生。”聲音有點嘶啞,有點虛弱,卻并不會讓讓人感受到無力。仿佛他不是病重,只是剛與人鬥武後略微的疲憊。

他開口:“何生。”

我說:“诶,我在。”

他一喚我,我莫名的想起有次我被清虛打了,屁 股疼的要死,趴在床上哼唧。他笑吟吟走到我旁邊,說:“何生。”

我沒好氣的說:“幹嘛。”

他說:“不幹嘛,就是叫叫你。”

這老和尚像是惡作劇一般,總愛莫名其妙就叫人,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愛叫。仿佛是怕丢了什麽一樣。

我莫名就濕了眼眶。

他這會趟在床上,問我:“何生,怎麽樣,過的好嘛?”

我回答:“挺好的”

他又問:“武功學的怎麽樣了?”

我說:“打地痞流氓沒問題了。”

他哈哈笑了兩聲,又撕心裂肺的開始咳嗽。我想過去扶他給他拍拍後背,他卻顫顫巍巍的擺擺手。

他說:“連山呢?”

我一愣:“誰是連山?”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你跟着你師父學了這麽久,卻連你師父叫什麽都不知道。”

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那老頭,叫連山。

于是我說道:“他也挺好的,就是總愛呆在白門山山頂上不下來,也不讓我們去山頂找他。”

老和尚笑了,臉上的皺褶更加的明顯,“他是不是看起來沒我老呀?”

我想了想,“唔……好像是的,他看起來臉上皺紋沒你多,但是他頭發全白啦,你一根白頭發都沒有。”

“哈哈哈”老和尚被我的話逗笑了,“你呀……”

“何生吶。”

“诶我在。”

老和尚就沒聲了,我趕忙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還好,還有氣。

我輕手輕腳的退出房間,關上門。

我在寺廟住了下來,本來清虛是打算讓我幫他看着練基本功的小和尚,卻發現我比小和尚和懶散,恨鐵不成鋼的踹了我一腳,沒踹着,我趕緊跑了。于是就這麽每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興致來了練練劍,一晃就是六七日。

每日我都會去老和尚的房裏跟他說說話,但無一例外是以他昏昏睡去為結束。

後幾日老和尚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我走到他旁白,非得把臉湊到他跟前,他才能看見我。

第八日的時候,老和尚感覺好了點,也恢複了些精神,興致來了說要給我們念念經。我當時在練劍,小和尚沒敢打擾我,等我到的時候,老和尚已經念完了。清虛清玄一衆弟子坐在下屬,道了句“阿彌陀佛”。

我正要盤腿坐下,老和尚突然說:“何生吶。”

我說:“诶。”

老和尚又說:“清虛吶。”

清虛低頭:“弟子在。”

“清玄呀”

“弟子在”

“清沙呀”

“弟子在”

“清恒”

“弟子在”

……

“連山吶……”

無人應答。

老和尚擡眼看了一正南的那個窗口,窗外幹枯的枝頭,像老和尚的手臂。

我以前聽清虛說,這間屋子本來不是方丈住的,是老和尚還不是方丈的時候,就住在這裏,一直不肯走,後來做了方丈,也就一直住了下來,一直到了現在。

他嘿嘿一笑,“好好好,都在都在……”

他說完這話就沒有聲了,清虛他們都低着頭,宛如一尊尊石像。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跌跌撞撞的走到老和尚面前,擡出手,輕輕的,碰了碰他的手。

有點涼,像白門山的雪。

不知道是誰先哭了起來,壓抑,抽搐,漸漸蔓延開來,清玄師叔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死死的咬住手臂,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老和尚去了西方極樂世界,是去享福了,是去做佛祖了,我們都這麽安慰自己,可是沒人能忍得住。

老和尚被火化的那天,這兒也下雪了,有些小和尚覺得新奇,在雪地裏跑來跑去,卻又礙于肅穆的氣氛,整個臉都得崩的緊緊的。

火把點了很久才點燃,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看了很久,直到老和尚變成一堆灰燼。

燃燒的時候,光很亮,我隔得那麽遠,都感受到了溫暖。

我一直站在那裏,沒有動,那個看門的小和尚說,有個人來找我了。

我轉頭,許長随慢慢的走了過來,伸手輕輕拍下了我身上厚厚的一層雪。

他說:“冷嗎?”

我問:“你怎麽在這裏?”

他笑了,說:“想看看你,所以就來了。”

有些人來的早,有些人來的晚,但一定有一個人,來的剛剛好。

【最後一句話送給小溪麽麽噠!】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沒帶電腦……原諒我的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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