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天的雨很大,最後一直下了整整一夜。
好在,祁衍和程晟在寒風中并沒有凍多久,就被祁勝斌開着單位的卡車沿街找到了。
回到家,孟鑫瀾急着拖自己兒子去浴室。
“小晟,凍壞了吧?快點,趕緊的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媽媽已經給你燒好熱水了,快快快!”
程晟:“小衍……”
他回過頭。
浴室朦胧的燈光漏出來,映着他無色的唇、煙灰色的瞳。
兩個人都渾身濕透。
孟鑫瀾:“行了!祖宗,你就別管別人了行不行!你不一樣!你身體差,凍不得,快點,趕快把身體弄暖起來,千萬不能生病啊!”
“你趕緊洗,媽媽去給你煮姜湯!”
“快去!”
孟鑫瀾忙着去煮湯。程晟一把扯住高大的祁勝斌:“祁叔叔,都是我的錯。”
“今天放學,是我硬要拖着小衍晚回家的。”
“所以您千萬別怪小衍。”
“小晟,你就別護着他了!”孟鑫瀾尖利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樓下您們班虞清的媽媽已經都告訴我了,早就放學了,就是他非要打籃球的!”
程晟一臉的急切:“不是的叔叔,是班級組織的籃球賽,所有人都要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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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請您相信我,真的不怪小衍。”
“……”
祁衍本來,已經做好了狠狠挨頓揍的心理準備。
他沒想到,哥哥會把責任全部攬過去。
更沒想到的是,祁勝斌也沒借題發揮繼續給他扣黑鍋,而是直接信了?
于是,很意外的。
那麽大的事兒,他最後竟沒挨揍。
祁勝斌:“還愣着幹嘛?傻啊!落湯雞一樣,還不趕緊自己去換衣服、擦一下?”
祁衍如臨大赦,趕緊溜了。
……
祁勝斌沒揍祁衍是有原因的。
本來,他被孟鑫瀾哭着喊着、打電話逼着回來接人,暴躁和糟心程度都到達了極點。
家裏的臭小子總是搞出事情,讓孟鑫瀾有理由怨他——從第一次見面的摔門,到後面的頂撞和各種陽奉陰違,祁勝斌早就一肚子火、想好好修理小兔崽子一下了。
今天出發的路上,駕駛座旁邊都提前放好了一截對折的舊皮帶,盤算着一定要狠抽一頓祁衍,打服他,讓他長長記性!
可結果呢?
找到兩個孩子的時候,兩個人正縮在小店的遮雨棚下。
他兒子表現得非常不錯。
知道替哥哥不能受凍,外套都脫下來了,自己只穿着單薄毛衣,把小晟護得嚴嚴實實。
這一幕,讓祁勝斌在孟鑫瀾面前瞬間掙足了面子。
當時就一臉喜色,一個勁地戳她:
“哎,你看你看,咱們這兩個孩子,還是很友愛的嘛!”
他喜滋滋。
孟鑫瀾那邊,則憋屈得咬牙切齒。
可又不能發作,心裏恨恨道小拖油瓶現在厲害了啊、成精了啊!都會在大人眼前做戲、占據道德制高點了!
……
程晟匆匆洗得很快。
他洗完,祁衍去洗。孟鑫瀾則麻利地摁住自己兒子,又是吹頭發又是熱水袋電熱毯,硬生生把他裹上床。
程晟:“媽,我自己可以的。”
“媽,我真的沒事。”
“媽,我還要寫作業。”
孟鑫瀾:“寫什麽作業,不寫!沒事,我明天給你老師寫請假條!”
“你呀,身體第一位,別的事情都給我往後排!”
“快快把這個姜湯喝了,今天早點睡!”
程晟争不過她。
只能垂下眸,乖乖喝。
……
姜湯很暖胃,身體喝完也跟着變得暖暖的。
小衍凍得厲害,他更需要。
但以他媽的個性,多半不可能有祁衍的份。
程晟猶豫了一下,心裏暗暗斟詞酌句,想要試着求一下孟鑫瀾,說今天小衍一直給我遮風擋雨,這個姜糖水能不能請您也給小衍煮一碗。
又怕惹來反效果。
最終不敢開口,孟鑫瀾卻開始碎碎念。
內容無非就是各種不平——抱怨她兒子也太讓人不省心,腦子又不好,非要把小拖油瓶做錯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你是不是死腦筋?護着他對有你什麽好處啊?”
“也不知道小拖油瓶究竟給你喝了什麽迷魂湯,天天那麽怕他!”
“不過不奇怪。那個小東西啊,小小年紀鬼精鬼精的,淨會做表面功夫!”
說到這兒,她靈光一閃,覺得自己吃虧了。
小東西都那麽會演,她又豈能輸?
……
于是,孟鑫瀾還真去給祁衍煮了一碗姜湯。
煮完特意端着從祁勝斌面前過,邀了個功。
祁勝斌可高興了。
果然之前的各種小摩擦,都只是小衍和小孟母子不熟而已。現在熟了,一家人可不就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團和氣了?
祁勝斌喜氣洋洋:“小衍你看,你孟阿姨特意給你煮的暖身湯,快喝快喝!”
姜湯放在桌上,冒着微微的熱氣。
古人雲,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房間門關上以後,祁衍的笑容收了起來。
瞧了姜湯一眼。
“說不定下了毒,我可不敢喝。”
程晟:“小衍……”
他沒辦法,為了證明沒事,自己拿過碗先喝了一口。
“嗚,好辣!”
祁衍:“你看,你看!”
“……”
程晟捧着那碗姜湯,簡直不敢置信。
之前,孟鑫瀾給他煮的姜糖水,是非常正常的姜糖水味兒。
而祁衍的這碗,雖然也是生姜水,卻不僅沒放一點糖,好像還加了花椒什麽的,味道又麻又辣難以下咽。
可是,為什麽?
程晟胸口起伏。
就只是,區區一碗姜糖水而已。煮都煮了!為什麽非要這樣啊?
為什麽就不能正常地煮出來,為什麽一定要故意弄成這個樣子他媽媽才舒心,為什麽?
“小衍,你別喝了。”
他聲音低微,愧疚得無地自容,
都不敢擡頭看祁衍。
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每一口呼吸都微微生疼。
外面傳來了電視聲音,是歌舞節目,祁叔叔和他媽開開心心,笑得哈哈哈。
程晟腦子裏過了好幾個場景——他是不是可以出去,裝作無辜地端着碗去問媽媽你是不是忘記放糖了。又或者,幹脆直接去廚房,給小衍重新煮一碗姜糖水。
可是,不行。
真惹他媽不高興,之後說不定又有什麽變本加厲的後果。
他不敢賭。
……
男孩咬着無色的唇。
灰色的瞳黯淡無光,拼命隐忍着什麽。
祁衍:“……”
祁衍:“真有那麽難喝?”
他搶過碗,不顧程晟的阻止悶了一大口。
“咳,咳咳……其實還好!”
味道真的絕,太她媽難喝了!
又辛又辣,他是強忍着才沒吐出來。
好在難喝是難喝了點,确實是姜的味道,也确實發汗。
沒放糖而已,反正他本來也不喜歡甜的。
花椒也大補!幹了!
他噸噸噸一口氣喝完,炸毛又忍耐地看了程晟一眼。
“行了你,我都喝光了!”
又不是真的毒藥。
你也不至于為了這麽點事,就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
那晚上床以後,程晟拽拽他:“小衍。”
“嗯?”
“我媽媽她對你不好,對不起。”
祁衍翻了個白眼。
他不提還好。一題,很多抛之腦後、努力不去想的委屈又湧上來了,讓人腦子疼!
想兇他。
但最後還是忍住了:“算了,我不在乎。”
他弄暗了臺燈,脫衣服準備睡覺。
程晟:“對了小衍,你今天買的鎖,不要自己去釘。”
“等過幾天,等哪天爸媽心情好、又都在家的時候,我來幫你釘,就說是我想鎖門的。”
祁衍:“他們會信嗎?”
程晟點頭:“不管信不信,他們拿我沒辦法。”
這倒是事實。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這個病恹恹的哥哥,其實才是家裏食物鏈的頂端。孟鑫瀾呵着他,爸爸也賣他面子。
豌豆上的小王子,容易碎,碰不得。
祁衍羨慕他這個屬性。
隔了一會,聽見程晟又低聲問:“小衍,你今天一共買了兩把鎖呢。”
“一把是門鎖,另一把……是?”
“抽屜鎖。”祁衍說,“鎖我的日記。”
程晟:“你寫日記啊?”
“不行?”
程晟忙搖頭。
祁衍垂眸看向他。
暗淡的燈光下。少年窩在被子裏,只露出半張臉。明明五官端正、棱角分明,溫和澄澈的眼睛看過來。
祁衍忽然問他:“想看看我的日記嗎?”
程晟不知所措。
祁衍冷笑,他猜到程晟會怎麽想——他的日記裏,肯定沒少罵他們母子倆。
但不是的。
并沒有。
祁衍去書架,從一堆書裏找出藏在裏面的日記本。
本子前面一半,一直記到去年暑假。
遍布五顏六色歪歪扭扭的字,晴天白雲柳樹紅花的簡筆插圖。他那時候是真的天真活潑、無憂無慮,連寫日記都滿是天馬行空的鬼畫符。
然後突然有一天,日記空白了下來。
随後幾個月,都是空白的。
……
祁衍決定不寫那些痛苦的事。
畢竟,他受的委屈、媽媽妹妹受的委屈,就算用鋼筆将白紙穿透、穿爛,也寫根本不盡。
“你看。”
昏黃的燈光下,他翻日記本給程晟看。
在很多頁空白之後,本子裏終于又有了新的內容。
日期是前天,題目叫“我的願望”。
只有兩排藍色的鋼筆字——
“熬過五年級、六年級。”
“考上一中實驗班。”
……
“是不是不錯的願望?”
祁衍的指腹用力戳着那兩行字。
心髒微微絞着,他卻微笑,平靜地看向程晟。
他們這個縣城裏,一二三中是重點中學。
一中是最好的,實驗班又是一中裏最好的班。
普通的中學班級,都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六年。
實驗班是卻五年制,第五年就可以參加高考。
祁衍現在是五年級的冬天,本來距離他考上大學、離家獨立還有七年半。
但如果能上實驗班,時間就會縮短成六年半。
少一年是一年。
像他現在這樣的人生,哪怕只是少熬一年,也是好的。
……
祁衍把日記給程晟看。
這個人,已經是他唯一的傾訴對象。
他心裏難受,一直很難受。
一直想找人說說話,卻找不到。
爸爸早就已經不會在乎他的想法。
而同學朋友們,都還不知道他媽媽的事情,他也不願意提。
又不能打電話給奶奶。
以前打過,偷偷跑去電話亭打了一次,奶奶聽到他的聲音馬上哭了。
妹妹也跟着哭,電話裏哭成一團。
而媽媽家那邊一直人丁稀零,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就只剩一個小舅舅。
小舅舅以前不學無術,是個小混混。
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事情做得太多,派出所常客,不靠譜又混蛋。
以至于後來他姐姐出事,他滿肚子都是冤屈去告狀,但派出所的人只當他又是欠了債、找了借口撒潑打滾詐姐夫家的錢。
他找祁勝斌鬧、要說法,結果是他反而被拘留。
祁衍還記得小舅舅那次出來,抱着自己哭得不像樣子,他說小衍我好後悔啊,這麽多年都沒出息,結果姐姐出了事,我連替她撐腰都做不到。
他擦擦眼淚,說小衍我去南方打工了!等我發達了,一定把姐姐、把你們都接走。
他說完就離開了小縣城,再無音信。
“小衍,小衍。”
祁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拼命地喘息。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喘不過來氣,很難受很難受!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小衍。”
程晟忙爬起來,從抽屜裏拽出一只信封。
“你別急,對着這個信封吸氣、呼氣,對,慢一點,別急。”
呼吸過度,是急性焦慮引起的生理反應。
血液二氧化碳濃度過低,會引發的手腳麻木和四肢抽搐。
程晟有過經驗,所以知道該怎麽處理。
“小衍……”
他幾乎不忍心看,少年閉上眼睛痛苦的喘息的模樣。
白皙的手背都泛起的青筋,他得多難受?
“小衍,你聽我說。”
好容易,祁衍的呼吸平複了。
程晟伸手過去,抓住他的衣角。
“以後,媽媽、祁叔叔讓你難受了,你別自己一個人生悶氣,你來找我,好不好?”
“我不敢說我一定能保護你,但我會……盡我所能,給你補償。”
“好不好?”
祁衍沒有回答。
程晟:“你不好受,就找我,你沖我發火也沒關系,我不生氣。”
“還有,想要什麽,我都想辦法給你買。”
祁衍:“呵……”
眼眶發燙,他讨厭這樣。
想說走開,想說不需要。
想說都怪你,你本來就該賠我。
可是。
他也清楚,剛才洗澡是這個人匆匆洗完,特意給他留了好多熱水。是他在爸爸面前攬下責任。他現在是這個家裏唯一肯認真聽他說話、替他着想的人。
他真的,不是壞人。
“好。”
“好啊,那你補償我。”
祁衍鑽進被子,背對着程晟,聲音冷澀,身軀卻在微微發抖。
程晟的手,從被子下面伸過去。
他覺得小衍在哭。
這個想法,讓他的整個左胸腔都跟着疼起來。
他不敢伸手抱他。
最後只用小指,去勾了勾他的小指。
拉鈎。
他答應他的事,一定做到。
五年級還有半年,六年級還有一年。他會想盡辦法讓小衍的日子好過一點。
然後,跟他一起考上一中,一起去念實驗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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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