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睡了一會兒,祁衍是被輕微不安的動靜吵醒。
睜開眼,屋內仍舊是一片漆黑。
手裏的是空的,已經沒有人再抓着他的手。
床鋪一角,身邊少年背對着他,縮成一團,似乎努力隐忍着什麽。
“……程晟?”
床頭鬧鐘的指針是夜光的,指着大概淩晨四點半的光景。
祁衍伸手過去,哥哥後頸的皮膚就像是冰一樣涼。
“程晟!”他連忙晃晃他,“程晟,醒醒!”
片刻後,程晟才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有氣無力:“小衍。”
祁衍:“你怎麽了,沒事吧你?”
幾聲壓抑的呼吸聲,程晟的聲音有些顫抖:“嗯……胃有點疼。”
祁衍愣了愣,他全家之前都很健康,爸媽妹妹都很少生病。從來不知道胃疼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
可聽哥哥這個聲音,也覺得情況不太妙。
“疼得厲害嗎?我去叫人。”
“別!”
“別,不要緊的,”程晟拽住他,“跟以前一樣,老毛病了。吃點藥,忍一忍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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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衍,你別去……別去叫他們。”
“沒有用,而且說不定又要沒完沒了……我沒事,別去。”
“……”
祁衍:“那我給你拿藥。”
藥都在藥盒裏,床頭燈卻不亮。
祁衍下床去開頂燈,頂燈也不亮。
“艹,停電了麽?”
窗外也一片漆黑,好像是整片區都停電了,好在床頭放了手電筒。
祁衍打開,屋裏多少有一些光源。
暗黃色的光下,程晟的臉色看着很不好,嘴唇毫無血色、額角也都是虛汗,眼睛下面更重重是憔悴的痕跡。
祁衍:“你找藥,我去給你倒點開水。我動作輕,他們不會醒。”
說着,摸黑去客廳倒了開水。
回來就看到程晟一直在喘,修長的手指一直在抖,疼得都蓋不住藥盒。
他的手裏,一堆花花綠綠的藥。
祁衍:“吃那麽多?”
程晟勉強點點頭,看起來又一陣難受得很,修長的頸子抵着床頭。緊緊抵着上腹,半閉着眼睛靠在床頭喘息。
祁衍幹着急,只能努力幫忙把開水吹涼。
他扶着他吃藥。
“熱水夠不夠,要不要多喝一點?”
程晟無力地搖搖頭。
“小衍……夠了的,謝謝你。別擔心,我睡一會兒就好。”
他閉上眼睛。
祁衍幫他塞好被子,卻沒有關手電,而是略擔憂地細細看着他。
這個一向平靜、隐忍、端正的少年,此刻緊閉雙眼,第一次出現完全掩藏不住的忍耐、疲憊和萎靡。
一定很疼,很難受。
所以為什麽不早點叫醒他?
是不是他如果不醒,哥哥就打算這樣死撐着、撐一夜?
……
祁衍不睡。
程晟的額角好多虛汗,他拿枕巾替他擦了擦。
指尖蹭過柔軟的頭發,程晟忽然睜開眼睛。像是再也撐不住,眼裏浮出霧氣和紅血絲。
“小衍,我……”
“嗯?怎麽了?你跟我說。”
“我冷。”
冷?
也是,停電了,電熱毯不熱了。
而程晟身體不好,是一定要靠電熱毯續命的。
祁衍把手伸進程晟的被子。
果然,摸到手臂冷得像冰,手心還冒着虛汗。
冰涼的手指和健康的體溫相觸,程晟抖了一下,無法抑制冰冷的手腕迫不及待往祁衍溫暖的手掌裏面躲。
祁衍再一摸,他的袖子居然都是濕透的。
“……”
這能不冷麽!
程晟的被子裏面,已經完全沒法蓋了,陰冷又潮濕!
“這樣哪行?”
“這再捂也暖不了啊!你過來!”
他果斷把人拉出被子,迅速脫了程晟幾乎完全汗透的睡衣,拿枕巾給他簡單擦了擦,然後把自己身上帶着體溫的睡衣脫下來裹住他。
“來,扣子自己扣。”
“小衍……”
“快點,過來我這邊。”
祁衍的被窩裏,是少年身軀焐熱的溫度。鋪天蓋地的幹燥和溫暖,如同雪天的炭火,讓手腳冰涼、幾乎快凍死的程晟如獲新生。
他卻不敢造次,只敢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偷偷縮成一團。
後背,少年滾熱的胸膛貼了上來。
程晟顫了一下。
祁衍:“都是男的你躲什麽啊?”
“這樣暖和一點沒有?”
“既然是來取暖的,就別不好意思吧?還是非把我被窩一角也變成濕地?”
“……”程晟才老實了。
冰涼的手,被祁衍握着放在腰上。
冰冷的腳,被祁衍溫暖着。
“還疼麽?那什麽……胃,胃在哪啊?”
祁衍實在不知道人的胃具體在哪。
只能把手伸進程晟的衣服,一點點輕輕摸、找。
他前胸腹有個地方最涼,他找到了,貼上去幫他暖着。
暖了一會兒。
“小晟?”
“嗯,對……對不起。”隐忍的啜泣。
“那麽疼嗎?”疼得他那麽能忍的人,都哭了起來。
“嗯。”
“不是吃了藥嗎,怎麽還疼,不然還是去醫院吧?”
程晟搖頭。
“你睡,我一會兒就好。”
但這還怎麽睡啊?
“我不睡,我陪你。”
“幫你揉揉,會不會好一點?”
他從身後,把他從腰抱住,兩只手交疊上去。
“哥哥,你……這到底是什麽病啊?”
什麽病。
程晟也想知道是什麽病。
他可以說是什麽病都有,也可以說是什麽病都不算。就是先天不足,哪裏的器官都有大大小小的毛病。
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這樣了,犯病的時候很痛,各種治療,各種藥,各種副作用,各項指标忽高忽低,時不時反複一下。
經常不能上學,嚴重的時候身體插滿管子。
動不動就辦修學,也因此交不到朋友。
幾次病危,卻又一直要死又不死,就這麽在絕望和希望之間,被溫水煮青蛙。
每一次進醫院,都要花很多錢,也因為這樣欠了好多債。
孟鑫瀾想方設法籌錢,到處奔波心力交瘁,每次滿懷着兒子康複的希望,又一次次被打擊,也越來越多的怨氣。
她會哭着說,小晟你放心,媽媽絕不會放棄你。
媽媽砸鍋賣鐵也要救你。
卻也會情緒失控,抱怨說我這麽辛苦都圖什麽啊?我的青春都為你搭進去了,你為什麽總也不見好起來?
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你是上輩子被我欠了債來讨債的嗎,還要拖我多久?
程晟也不知道,自己還要拖她多久。
長此以往,雙雙心力交瘁。
也多少次,偷偷想着醒不過來就好了。
那大家就都解脫了。
生活太苦了。
他知道媽媽不是不愛他,只是壓力太大、真的沒有力氣再溫柔。
所以他也學會了隐忍、學會了盡量不給人添麻煩。學會了無數次身體僵冷地昏睡過去又孤零零醒來,從來沒有誰這麽溫暖地抱住他。
給他安慰,說願意不睡,陪着他。
程晟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祁衍,是七歲的大手術之前。
手術的成功率誰也不能保證。
他本來想着也許就這麽死掉也不錯,可是手術前幾天,他看到了一只有着烏溜溜大眼睛、無比可愛的小天使。
他又想多活兩年了。
小天使現在已經長大。
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好很多倍。
……
第二天,祁勝斌早班出車。
一大早六點多,天沒亮就走了。
孟鑫瀾八點鐘起的床。
隔壁的房門還關着。她等到九點,九點半,十點,怎麽還關着?她急了。
早上十點,祁衍終于醒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幾點睡熟的,一醒來,只覺得手臂卻格外沉重,酸酸酸麻麻麻。
當然酸麻,程晟還壓着他的手臂。
只是,昨晚是背對着他,而此刻卻是跟他互相抱着,兩人像是把彼此當成了抱枕一樣。
程晟額角靠着他的胸膛,似乎睡得很熟。
“哥哥?”
祁衍叫了他兩聲。
程晟的臉色正常了,不再是昨晚那麽慘白了,身體也是暖的,一點都不冰、幹幹爽爽的,被子上透着窗戶漏下的太陽光,松松軟軟。
他又晃了晃他兩下,程晟“嗯”了一聲,半夢半醒就要睜開眼睛。
突然啪叽一聲,門開了。
孟阿姨的尖尖的聲音,瞬間響徹耳際。
“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怎麽會抱在一起啊?!”
祁衍:“……”
房間門鎖壞了,估計是昨晚被祁勝斌踢的。
于是孟鑫瀾就這麽沖到床邊,一張臉上寫滿了扭曲和怪異:“你們,你們……”
祁衍被她“你們”得頭大,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從被子裏面鑽了出來:“怎麽啦?”
孟鑫瀾:“呀!你、你你怎麽還光着身子?”
她那一瞬間的臉,可謂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不斷變換:“你、你為什麽都沒穿?你!你對我兒子……”
你對我兒子做了什麽?
但孟鑫瀾并沒有把後半句說出來,因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荒謬——
人家能對他兒子做什麽?
能狐媚風騷不要臉,勾引她兒子嗎?可對方是一個男孩啊!又不是個丫頭!
長得也并不像是個丫頭,而且才十一歲。
但是!
但是剛才推門進來的一瞬間,至少那一瞬間她是真的想歪了——怎麽回是啊?孟鑫瀾自己也想不明白。
“你……你……你衣服呢啊!你你你你也不小了,赤身裸體的,成何體統!”
祁衍心想,真是倒黴,一大清早就被找茬。
啥叫赤身裸體啊?
他內褲穿得好好的不是嗎?那麽大一個平角內褲!
更何況——
“不是孟阿姨您自己說的,說我年紀小、沒性別、不需要隐私的麽?咋現在突然叫起來了?”
孟鑫瀾:“你沒有性別,也不能不穿衣服呀?你也不看看,你這一副什麽樣子——!”
孟鑫瀾發現,她又差點想說他風騷得像個小婊子。
可對方是個男孩!男孩!
她家的也是男孩!
怎麽風騷,不可能有事兒!
程晟:“媽,不是的。我昨天晚上盜汗,睡衣濕了,小衍把他自己的借給我。”
祁衍趕緊接話:“吶,你看見沒有,他穿着呢!”
孟鑫瀾:“什麽小晟,你昨晚不舒服嗎?不舒服怎麽不和媽媽說?現在還有沒有哪裏難受……”
程晟:“沒,沒事了。小衍照顧了我一夜。”
孟鑫瀾:“哦。”
照顧了一夜。
照顧了一夜你就感恩戴德了是吧?不想你媽為你跑了多少次醫院?
小衍小衍。
天天都是小衍。
她心裏不爽,現在只能慶幸,祁勝斌家的這個好在不是個女孩!
男孩就已經那麽鬼精鬼精,會籠絡人心。
把她兒子哄得團團轉。
這要是個丫頭,可不得是個狐貍精轉世,早把她兒子魂兒給勾跑了?
阿彌陀佛,幸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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