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祁衍記得,小的時候曾經有一次,他陪妹妹看過一則很黑很黑的剪紙小動畫。

好像是國外的,畫風森然詭異。

講一個馬戲團。

具體記不清了,就記得拿皮鞭的兇惡主人,與籠子裏哭泣的女孩。

他喂她飯,驅使她表演,關着她賺錢。

最後正義戰勝了邪惡。

可是當主人被帶上警車時,轉過臉對女孩依舊高高在上:

“是我養大了你,是我把你培養成了馬戲團的大明星。要是沒有我,你早就餓死了!”

“我做的一切都沒有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忘恩負義!”

記憶中那個主人沒有臉。

只有空洞的、血紅的雙眼,和白森森的尖牙。

吓得妹妹嗷嗷哭。

……

門外,孟鑫瀾還在努力想把程晟拽回家。

卻拽不動,最後她也怒了,幹脆尖着嗓子吼:“你到底想怎麽樣啊!腦子不好啊?非要在外面是不是,非想要家醜外揚是不是?!”

“好,好,那今天我也不怕左鄰右舍看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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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就給我聽清楚了!”

她突然拔高了聲音,尖聲直沖天際:“祁勝斌本來就是我男人!我跟他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就認識!本來就是小拖油瓶他媽橫叉一杠我們才分手的!他媽才是第三者!”

“你胡扯——!”

祁衍啪地摔上門,震得整棟樓都響。

他沖過去,孟鑫瀾吓得尖叫,祁勝斌剛好回家上樓,聽見尖叫沖上來一腳就把祁衍踹開,孟鑫瀾立刻撲上去委屈大哭。

“老公老公,救命啊!”

“嗚,我可是懷着咱們的……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啊!”

那一腳很重,祁衍後腦直接撞到牆,悶哼了一聲。

很痛,劇痛,喘不過來氣。

喉嚨火燒一樣。

他難受地咳了兩聲,居然吐出一口血。

“……”

原來,血是那麽腥甜,那麽澀的味道。

他一直以為這種事只有電視上會演,現實中是不可能出現的。

那一瞬間甚至不難過。

感覺不到難過,只覺得冰冷又黑色幽默。

祁勝斌也是第一次看到真人吐血。

還是他兒子,還是被他打的,臉色一下很難看:“沒、沒事吧?”

祁衍沒理他。

他努力呼吸了幾口,吞下即将湧出來的血,咬牙爬起來。

漆黑的眸子又冷又亮,像是一把寒刃,死死盯着祁勝斌。

“你說。”

“就站在這裏說,讓左鄰右舍都聽聽。她跟我媽到底誰是第三者???”

“說啊!”

“怎麽,有膽子做沒膽子說啊?好,你不說我幫你說,奶奶全都告訴了我了——你倆談過後來分了!她先結的婚、生的孩子,然後你娶了我媽,我媽有什麽錯?你這舊情人都結婚了,難道還要你一輩子給她披麻戴孝守鳏、守個貞節牌坊啊?”

“不是!不是!”孟鑫瀾瘋狂尖叫,“不是這樣的,要不是她介入,我們早就在一起了!是不是!勝斌你說話!勝斌你說句話啊!”

“我媽介入?”祁衍要笑死,“我媽怎麽介入的啊請問?!”

“我媽直到兩年前,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麽介入?而且孟阿姨您怕是忘了,您離婚了嗎?我爸離婚了嗎?你們這光明正大搞破鞋,現在還反咬一口,還要不要點臉?!”

他嘶吼,聲嘶力竭。

左鄰右舍如果在家,都該聽得一清二楚。

十幾年的鄰居,該知道他媽媽是什麽樣的人,也該知道祁勝斌、孟鑫瀾是什麽樣的人!

他喘着氣,還有很多話要說。

可是,嗓子已到極限。

撕裂喉嚨一般疼,祁衍咬牙用力,又是一陣血腥從喉嚨嗆出來。

胸口劇痛,祁衍躬下腰。

冰涼的手指扶住他的後心。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啞得不像樣子:“小衍,你別說,別說話了,血……”

別說話?

祁衍猛然回過頭來。

眼中黑暗如夜、冰冷如刺,他聲音忍不住顫抖:“難道連你,也覺得我是騙人的?”

“你覺得是我說謊?你更相信她是嗎?!我要是騙你的,讓我明天出門就被車撞死好不好?!”

“明明就是她!是她把我媽逼到跳樓,是她破壞了我的家、送走了我妹妹,現在還想污蔑我瘋了媽媽!你還幫着她,是,你是她帶來的,你最後當然幫着她!”

他已經瘋了,口不擇言。

頭腦轟鳴、聲嘶力竭,滿喉嚨都是血。

他看到程晟臉色慘白。

他看到他快要站不穩。

可是。

他太恨了。

頭好疼,胸口也好疼。切齒憤怒,天旋地轉。

繼而,一片漆黑。

……

祁衍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裏。

醫生:“哪有你們這樣不負責任的家長!教育小孩子好好講理,有這樣打的嗎?還是不是親爸親媽?”

幾秒鐘的尴尬,祁勝斌:“意外,意外,多謝醫生,下次一定不會了。”

孟鑫瀾:“都給你說了,根本沒什麽大事!非要來一趟現眼!”

祁衍脫力,又閉上眼睛。

半昏半醒,幾經折騰,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

門被掩上。

黑暗中,他輕輕動了動手指。

指尖殘留着涼涼的溫度,在醫院裏、回來的車上,哥哥都一直握着他手,溫暖的喘息和滾燙的水珠。

只是心髒,像是被凍住了。

他自始至終沒有再看哥哥一眼。

……

……

客廳裏,挂鐘時針指向晚上十點。

慘白的日光燈下,程晟沉默蜷縮在沙發角落,疲倦至極。

孟鑫瀾:“好了!你還打算悶不吭聲坐到什麽時候?回去睡覺!”

程晟不說話。

掌心裏,沉甸甸的雨花石鑰匙墜,被偷偷摩挲過一遍又一遍。

孟鑫瀾:“你!”

祁勝斌:“哎哎哎,小孟,別氣別氣。小晟,咳,大人的事情很複雜,你是小孩子,現在不會懂的。”

“總之,你要理解你媽媽。”

孟鑫瀾:“程晟你聾了?你是要作死啊!你是不是想把我氣出問題?告訴你,我現在身體精貴着呢,這次你再作出什麽病來,我也不會管你了!”

祁勝斌:“小孟,好啦~”

孟鑫瀾:“好什麽好!明明一切都是造化弄人,根本不是我的錯,怎麽說了幾遍他還是死腦筋不明白?”

孟鑫瀾是真的又急又氣。

想當年,她和祁勝斌十五六歲認識,一直在一起。

祁勝斌人高馬大、年輕時人也帥氣,唯一拖後腿的就是學歷不高。

偏巧那時候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是個大專生,在孟鑫瀾看來算高學歷了,各方面條件也不比祁勝斌差。

她就想着那不然就去看一眼呗,反正也不會怎麽樣。

就去了。

可誰知道,上了老巫婆的當!

這個男人是祁勝斌的媽人托人給她介紹的。她一去見了面,老妖婆就把這事告訴了祁勝斌,兩人大鬧一場。

祁勝斌賭氣就也去相了親。

相親對象就是祁衍媽。

祁勝斌回來就吹,說女孩有多麽溫柔賢淑、适合過日子,和孟鑫瀾正相反,兩人又大鬧了幾場。

最後,兩邊都氣昏了頭。

孟鑫瀾想想,反正相親男各方面條件也不比祁勝斌差,幹脆和新對象直接領了證。

可領完證,就後悔了。

她嫌新老公不會哄人,整日吵架、過得不順。而祁勝斌對新女友的新鮮勁也過去了,嫌她人木木的,沒有共同語言。

兩人再見面,抱頭痛哭。

孟鑫瀾都在想離婚算了,沖破萬難兩個人都要在一起。

卻偏偏這個時候,查出來懷了孕。

兩人只能再度痛哭一場,說好各自好好過日子,就這麽分開了。

孟鑫瀾認命生下程晟。

誰想到,新生兒先天不足需要一大筆錢。老公當即跑路、她一個人焦頭爛額,一時間天都塌了。

“可是,即使如此,在那個時候你媽也沒找過你祁叔叔幫忙!”

“這麽多年,你媽都是一個人挺過來的!”

甚至,大概程晟七八歲的時候,祁勝斌領着兒子,孟鑫瀾在去醫院給程晟送飯的路上。

兩人又碰見一次。

寒暄中,祁勝斌還領着兒子去醫院看了程晟。

“我就連那個時候,跟你祁叔叔說的都你只是小病住院!”

“他要塞給我錢,我也沒要!”

直到三年前。

程晟實在病得太重,再不手術就只能死,而手術費大概要十幾萬元。

親戚朋友,沒有人再願意借給她錢了。

孟鑫瀾想破了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多年不見的祁勝斌。

她想着,也許他能念着舊情,多少肯借一點。

誰能想到時隔多年,祁勝斌見了她直接兩眼淚汪汪,訴說着這些年對她的念念不忘。

于是當晚兩個人就又一起了。

然而,孟鑫瀾沒有說、也不會說的是,十幾年了,她早不是當年的姑娘。

早沒有祁勝斌那麽多柔腸百轉,她就只要錢,窮日子苦日子她過夠了,再也不想過了。她現在很現實,給錢就是愛她、不給錢就再見!

“程晟你說,你現在就說吧,媽媽到底做錯了什麽?”

“不就是為了你嗎?”

“我說錯了嗎?我做的這所有一切,不就全都是因為你!”

“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有想跟那個女人搶老公,是她自己想不開去跳樓,這也怪我嗎?我又沒叫她跳,我還覺得冤呢!”

“而且說實話,我瞧不起她,過不下去離婚就是了,這麽一點點小事要死要活?”

“那她要是換成我的命,攤上不見人影的丈夫、重病的兒子、還不完的債,那她早不得跳個一百次、一千次了?”

孟鑫瀾覺得她解釋完了。

她覺得她的解釋很合理,她覺得她兒子應該體諒她。

……

她萬萬沒想到,她兒子在沙發上蜷縮起了身體。

抱住雙膝,無聲落淚。

孟鑫瀾:“程晟!你怎麽油鹽不進的?”

“你還哭?那麽多年,我都沒哭,你有什麽可哭的!”

“你不是為你媽哭吧?你為了那小拖油瓶吧!你真的跟你爸一樣沒良心,我為你付出那麽多,你呢?你只學會了吃裏扒外!”

程晟已經快不行了。

他頭痛欲裂,咬緊牙拼命掐自己。

那一刻,全都是最絕望的想法——幹脆聾了算了,幹脆心髒衰竭死了算了。

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自生自滅。

可現實卻是,該死的時候不死。

又有沒有地方可以讓他躲起來。

胸口好痛啊……

他無聲吞咽着眼淚,這些疼,都是他活該是嗎。

誰叫他生來身體那麽差,拖累了孟鑫瀾、拖累了小衍。

是他害所有人都不幸。

……

祁衍其實沒有睡着。

他昏昏沉沉,零星聽見孟鑫瀾的一些歪理叨叨。

然後,程晟的步伐很疲憊。

在門口站了好久,沒有聲音,沒有進來。

最後終于進來時,屋裏是一片漆黑的。

祁衍無聲裝睡。

他聽見哥哥脫衣服的窸窸窣窣,感覺到床鋪的下沉。

半晌,黑暗中,很低很啞的聲音。

喃喃說着:“小衍,對不起,對不起。”

……

後半夜裏,祁衍爬起來。

身邊的男孩蜷縮着,眼睛緊閉,臉上仍有淚痕。

祁衍想起小時候。

偶爾受了委屈哭着入睡,半夜會被涼涼的郁美淨弄醒。

媽媽會說,不哭哦,來擦點香香,不然明天皮膚會皴。

他看着程晟。

昏黃的燈光,映着他黑瞳眸光點點。

他甚至可以想象他往哥哥臉上抹香香,哥哥迷迷糊糊,又溫柔的眼神。

但是,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祁衍垂眸。

他看着他時,能清楚感覺到,自己心的某個部分冷掉了,像是再也無法感到什麽溫暖的存在。

雖然他知道,這不是哥哥的錯。

不是他的錯。

只是。

只是一直以來,他以為他們只是心照不宣。

他以為哥哥什麽都知道,那些對他的好、對他的溫暖,都是出于憐憫和愧疚。

而他對于那樣的施舍,暗恨、不屑,卻又不得不抓住。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哥哥。

他說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說他們相依為命。

他緊緊抱住他、他保護他。

他是真心的。

卻也是騙他的。

他已經沒有那麽天真。

經歷了一系列變故,不敢再輕易相信什麽。內心深處一直都知道,他畢竟是孟阿姨的兒子。

他們總有一天,會長大。

會漸行漸遠,終至陌路。

而在這之前,所有單純的、友愛的、美好的。

他會好好珍惜、封存。

他會記得哥哥曾經的溫柔,哪怕有朝一日反目成仇。即使到了那一天,他也不會讓任何人染指曾經屬于他們的小溫度。

可今天。

他才突然很悲哀地發現。

那些好吃的,那些擁抱,那些往他被子裏鑽的小夜晚。那所有一切他從一開始無比排斥,到漸漸覺得溫暖的東西。

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哥哥,在努力對他好。

本來是狼和羊的故事。

誰知道,其中一個一直都真心實意對方當做同類。

單方面從未覺得,這是一段如履薄冰、一戳就破泡沫關系。就只是很單純地、很真誠伸出手。

祁衍苦笑。

他想哥哥現在大概,已經不知道再該如何面對他。

其實,他也一樣。

他也一樣。

……

第二天,祁衍起床的時候,程晟那邊的床鋪已經空了,書包也不見了。

應該是上學去了,走着去的話确實得提前半小時。

昨天鬧成這樣,誰都沒臉。

孟鑫瀾直接關門不出。

祁勝斌則讪讪塞給他五十塊錢:“大人上班忙,你以後……就自己買早飯吧。”

祁衍冷笑,求之不得。

他下樓。

騎上車子時,想起昨天才說好,相依為命。

昨天才說好的。

算了。

至少他曾經真的,真心實意的,覺得他好溫暖。

他永遠會是這一年來發生在他身上的,唯一美好的事情。

……

祁衍車子騎到半路,停了下來。

他不想去上學。

因為到了班上,他不知道該跟哥哥說什麽。

正迷茫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霸王紀南祈,還有班上其他幾個活潑的“差生”。

“班長,要遲到啦,還不趕緊?”

祁衍:“……你們這是去哪?”

“哈哈哈,今早沒有數學老師的課,我們去網吧,班長去不?”

“網吧?”

“對呀對呀新開的,好多電腦。電腦游戲班長你玩過嗎,《仙劍奇俠傳》,還有《月影傳說》,跟游戲機廳的街霸不一樣,有怪還有劇情!可好玩了!”

祁衍對電腦游戲興趣不大,他只想逃避。

幹脆跟去了網吧。

看紀南祈用電腦十裏坡刷怪,是挺好玩的,但看了一個小時,祁衍就覺得有點無聊了。

“你這太慢了。”

紀南祈:“呃,那班長你有辦法快?”

祁衍:“你給我開臺機子。”

“我研究研究,看能不能讓你直接滿級。”

作者有話要說:  至暗劇情,果然sad,我也難過!

辛苦,堅持有光明=a=。。。

關于祁衍家為啥能二胎,因為媽媽是少數民族(設定朝鮮族,是,就那麽詳細,然并卵正文完全用不到)

以及,哪容易“反抗”!能說出反抗很幸運呀=bsp;豆芽菜快點長,長大才有力氣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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