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李良材

“給，老支書，喝點水吧，這都弄了一上午了。快歇歇。”

楊招娣提起地上的熱水壺，倒了一杯熱水，小心地端着，放在李良材面前的桌子上。

楊莊村委會辦公室，是一間左右兩出的平房。

左邊大的那間，地上并了五六張桌子，拼成一個簡易會議桌，做會議室用。

小的那間，放了幾張辦公桌，最靠裏的一張棗木桌。

由于用的有些年頭了，桌面上磨出一層包漿，紅的發亮。

李良材将毛筆在硯臺邊上擦了擦，擠幹墨汁後，擱在一邊。

鋪在面前的，是一張寫滿蠅頭小楷的兩尺紅紙，墨跡未幹。

李良材的頭發已經幾乎全部花白，臉上褶皺縱橫，時不時的還咳嗽一聲。

說起李良材，在楊莊村當村支書，一當就是四十多年。

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支書了！

光是龍門鄉鄉長，就不知道熬走了多少任。

有時候龍門鄉，開個全鄉代表會議。領導見了李良材，都得親切的喊聲老支書。

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是李良材的資歷，确實夠老。

可最重要的一點，因為李良材出了名的沖脾氣。

一言不合就敢拍桌子，吹胡子瞪眼！

開會的時候，連鄉裏的領導都敢不賣面子，當衆頂撞。

要是你不搭理我，行，我去縣裏找領導，縣裏不行，那我去市裏，總有管用的。

這就是李良材。

就問，那個領導見了他不頭疼？

可偏偏李良材在村裏群衆基礎好。

每次換屆選舉，光是村民代表的票，就誰也搶不走。

加上李良材當了這麽多年的村支書，還能多少沒點人脈？那才是笑話。

所以有人想弄點貓膩，也必然以失敗告終。

就這樣，李良材這個村支書，一當就是四十多年。

李良材面前的紅紙，寫的是新下來的扶貧政策。

其實就是兩三頁A4紙的內容，找個會打字的，噼裏啪啦一敲，打印機嘩啦一打印。

幾分鐘的事情。

但是李良材卻寫了一個多鐘頭。

李良材當個這麽年村支書，是個念舊守成的人。

只要是上面下達的文件，必然紅紙墨汁，規規矩矩的寫好，然後貼在外面的告示牆上。

然後站在不遠處瞅着。

等着路過的人，見到紅紙後，好奇的湊過去，一群人圍着，一個字一個字的瞧。

盡管現在，基本上沒人圍着看了。

他還是不願意用電腦印出來的玩意兒，就那淺淺的字印兒的，貼在外面，誰瞧的見？

而且這樣一來，豈不是和那些貼的亂七八糟的廣告，混為一談？

所以至今，在楊莊村，村委會的公告牆上，會時不時冒出一張大紅紙。

上面開頭必然寫着“關于……通知。”“關于學習……精神”……

諸如此類。

李良材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個小藥瓶，從裏面倒出兩片藥，就着熱水服下。

楊招娣殷勤的站在旁邊，用胖乎乎的手，五指張着，一下一下，扇呼着剛剛寫完的字。

好像這樣做，就能馬上幹了似的！

“老支書，這上面寫的扶貧政策，都說的是啥？”

“這不都寫着嘛！紅紙黑字的，會認字，還看不明白啊？”李良材放下水杯，不滿的說道。

“老支書，我這不是文化水平低麽？”楊招娣嬉皮笑臉的。

“招娣啊，不是我說你，你好歹也是個幹部。

別成天就是婦人堆裏瞎咧咧，有空也多看看書，學習學習上面發下來的文件精神。”

李良材教訓道，對這個愛溜須拍馬的婦聯主任不太入眼。

楊招娣頓時有點委屈，她一個村婦聯主任，有什麽文件好學習的。

村婦聯主任，不就是挂個虛名兒麽！

以前超生查的嚴的時候，還可以追着村民收超生費。

現在國家都放開二胎了，村裏就是哪家多生個娃，人家也交的起那點罰款。

而且就她那半文盲的水準，發個短信沒有幾分鐘打不出來的情況，看個文件還不難為死她。

李良材見她那樣子，沒好氣的道：“上面寫道，國家即将加大扶貧政策，對于農村貧困戶口，國家每年會從財政上撥款，會給予一些金錢和物質上的補助。”

楊招娣頓時瞪大眼：“還給錢啊？老支書，能給多少啊？”

“給多少，和你有啥關系？”

楊招娣：“老支書，我家也是貧困戶啊。”

“照你這麽說，咱村誰家不是貧困戶？

你一個女人，男人外面給你掙着，你在家裏月月還領着工資。

你比咱村啞巴還貧？還是比三駝子窮？這麽點錢你都惦記着？”李良材拍桌子道。

“村裏有錢的人多呢，哪個吃國家糧的還少了？”楊招娣小聲嘀咕道。

“你說啥？”

楊招娣連忙道：“老支書，我沒說啥，我自然是不跟啞巴和三駝子他們争，可這名額不會就這幾個呀。要是多了，您可得惦記着我點兒。

我家裏啥情況，老支書你又不是不知道，倆孩子在上學。我男人的出去掙倆錢，還不夠孩子學費……”

“這還八字沒一撇呢，你說你在這兒叨叨啥？去去去，把這個趕緊貼出去。”

李良材被吵的腦仁疼，感覺都快犯病了。趕緊揮手打發走她。

“哎，好的，我這就出去貼，那說好了，老支書，你可得給我留一個名額。”

楊招娣見李良材有發飙的跡象，連忙閉嘴，拿起桌上的紅紙，從另一件房裏找了瓶面膠，推門出去了。

……

楊元來村委會的時候，正好看到楊招娣正在門口的公告牆上刷膠水，貼東西。

楊姓是楊莊村大姓，楊招娣雖然姓楊，其實和楊元他們這一支，已經不是很近了。

“嬸子，貼的啥東西？”

楊招娣回頭見是楊元：“是元子啊！是上面下來的文件，扶貧的。”

楊元一聽，也沒在意：“老支書在沒在辦公室？”

“在裏面呢，這不剛寫完這個。對了，元子，你找老支書啥事兒？”

“哦，也沒啥事，有點小事，找老支書聊聊。”

楊招娣啪啪将紅紙貼好，走上來小聲說道：“老支書心情好像不太好，你注意點啊。

給我把這個帶進去，放地上就行。我就不進去了。”說着将膠水遞給楊元。

楊元看了看手裏的膠水，不知道開封多上時間了，上面沾了厚厚一層灰。

“啥原因生氣？”

“我哪知道？就他那脾氣，還不是逮誰罵誰！”

楊招娣說完，拍拍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