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但求一死

魏尋睜眼時,只覺雙目傳來被強烈光線灼傷的刺痛感。

他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摸索胸口插着的那把殘劍,可是胸口空空如也,甚至連傷口都找不見。

他一個翻身坐起,睜眼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是打量。

與從前的點點光感不同,他能看到眼前有無數團小小的光圈,甚至能分辨出每一團光圈的顏色。

自己,是已經死了嗎?

這是魏尋的第一反應。

眼前的光圈不斷地縮小、聚攏,逐漸變得清晰。

魏尋看清了眼前的圖景,是十三年前的那個仲夏夜,他與肖一初遇的那一晚。

那時他也只有十九歲,面上多少還帶着點少年的青澀;肖一身着那一身耀目的紅衣,雖然尚未長成,但眉眼清秀,盡态極妍,已是世間無俦。

肖一就那樣伏在他的肩頭,小小的一團。

他看到畫面裏年少的自己蹲下來把懷裏年幼的肖一放在地上,對那孩子說:“此去三日方歸,牙印為證。”

肖一還是用沙啞而沉重嗓音,一字一頓地回了他當年那一句:“我、是,男、孩。”

沒有任何改變,他看到的就是昔年的場景。

魏尋想起自己死前的願望,想要再看肖一一眼。

眼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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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他上揚的唇角邊,還是劃過一絲悔恨的淚水。

他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撕裂眼前的幻境,然後走進去。

跟十九歲那年的自己說:“不要放開他!帶他回去……逃得遠遠的……不要讓任何人找到他。然後,永永遠遠把他護在懷裏。”

他勉力地張開唇齒,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摧心剖肝的怆痛剝奪了他所有的言語。

然後他就只能看着當年一身紅衣女裝的肖一轉身走進了醉歡坊裏,手裏還握着一截淡藍色的紗絹。

魏尋好像想起了什麽,卻突然再聽到肖一的聲音。

不是畫面裏那個孩子的生澀蹩腳的聲音;是那個在笠澤湖畔的茅屋裏日日與他耳鬓厮磨的聲音,是那個會甜甜地叫着“七哥,你回來了”的聲音,是那個動情地與他說“七哥,我喜歡你”的聲音,是那個虔誠地問他“你娶我,好不好”的聲音……

他聽見肖一的聲音遠得好像在天際,近得又好像就含着他的耳尖,對他說——

“哥哥,對不起。當年是我拽斷了你的袖子,最後的東西,也、還給你。”

他倏然間低頭,驚恐地看着自己手中正攥着的那一條肖一這些年來束發的破娟。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其實,無論是凜青山上天資卓然的尋公子,還是笠澤湖畔平凡殘破的魏七;他從來不曾懼怕死亡,只是不明白這紅塵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自己為什麽死了還能握在手裏。

面前的幻境慢慢散開,他的耳邊開始變得喧鬧起來。

這才反應過來擡頭望去,他發現眼前既不是傳說中的令人向往的極樂清天,也不是讓人生畏的陰曹地府。

他還在岱輿山的山巅,曾經舉行問道大會的地方。

我沒有死?

魏尋駭然。

那剛才看見的幻境是什麽?肖一又在哪裏?

我沒有死……

魏尋驚恐地瞪大眼睛,他瞧着手裏的破娟,連絹布上每一條細小的紋路都那麽的清晰……

如果沒有死,那為什麽能看見?

他顫抖着把那截破娟塞進袖袋裏,指尖不住地戰栗,緩緩撕開了自己衣衫的前襟。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低頭望向自己袒露的胸口——

不止剛才被刺進一劍的地方完好無缺,就連許多年前被化形的戾氣貫穿肺腑留下的舊瘡疤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胸口,曾經肖一靠着的地方。

那裏的肌膚每一寸都光潔如新。

他松開拽着上衣襟口的手,指尖在顫抖中幾近抽搐,摸向額角燒傷的那一片斑駁——

已經不知道是應該感到意外還是理所應當,那裏的皮膚也已經平整、光滑。

他胸口的新傷舊患,被毀去的容貌,甚至是盲了的雙眼,一瞬間全部被治愈;除了金身大成,他想不到還有別的什麽可能。

可是他全身的靈脈早已經被那場天火焚斷……

他嘗試着聚氣,靈氣之力浩瀚而廣博,它們彙聚成股游走在魏尋本應全部斷裂現下卻通行無阻的靈脈內,溫柔又沉靜,帶着一點熟悉的涼意。

“肖一……”他無意識地低嗳呢喃

肖一的溫度,肖一的一切,他太過熟悉——這熟稔的涼意,溫柔得近乎相擁的感覺……

紅塵三界,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肖一說要把一切都給他,肖一說要全都還給他——

包括這百世萬年、不死不滅的金身。

所以……

肖一,你在哪裏?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因為自己被沈淩逸禁锢藏在高坐後之時,他聽得見場上所有人的聲音,他聽見顧爻與肖一的對話——

六煞星星命之子,一朝身死魂銷,必然不入六道。

他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在茅屋的床笫間曾與肖一玩笑一句——“我可打不起一座金屋來藏嬌。”

那個他想要永遠藏起來只準自己一個人看見的“美嬌娘”走了,走之前竟還把自己千秋萬載,不死不滅的金身留給了他。

肖一啊,我那時打不起一座金屋藏住你,你便要以你血肉魂魄打一座牢籠,将我永生永世的困住,以贖罪孽?

你覺得那些耳鬓厮磨的過往,可會饒了我?

你要我在三界孑然而立;要我活活地看着自己,千刀萬剮,淩遲而不死——

活着,受罪。

他漠然地望向吵鬧的人群。

節哀順變從來都只是一句空話,刀不剜在自己的心口自然不會痛。

魏尋看着眼前的數百人之衆,他們或是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或是戰栗于上古神力的餘威;他們或哭或笑或顫抖,卻沒有一個人惋惜。

是啊,誰會惋惜。

驚天滅世的魔頭死了,合該奔走相告,普天同慶。

沒有人會知道,是那個魔頭震碎了自己的魂魄與冥鳳同歸于盡,才留下了他們的性命。

更沒有人會知道,他魏尋此生摯愛,身死神滅,魂飛魄散,不入六道。

再也尋不回了。

蒼莽三界,百世萬年,上窮碧落下黃泉。

再也,尋不回了。

人世間的悲喜從不相通,魏尋覺得他們很吵。

劫後餘生的衆人來不及大肆慶祝,就隐隐感受到山巅之上另有一股強悍到令人驚悸的靈流。

魏尋方才聚氣之時也沒有想到自己體內會有如此深不可測的靈氣,他驟然聚氣,雖說只是一瞬,但那種實力的懸殊也已經足夠駭人。

人群慢慢找到靈流之前流動的方向,發現高臺之上還有一個高挑俊朗的男人席地而坐。

他們吃驚地看到那個一身粗布衣衫的男子旁若無人地兀自掀開了自己的衣領。

魏尋袒露着左肩,想最後确定一件事情。

他偏過頭,清清楚楚地看到當年肖一落下的齒痕還在。

靈氣之力聚合而成不壞金身,他們按照主人,或者前任主人的意願愈合了魏尋所有的新傷舊患,卻獨獨留下了這一處。

原來肖一從來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傷痕,那不是他頸肩上的一個齒印,而是他心底裏的一瓣蓮。

“那是誰?”

“他在做什麽?”

人群中有人提出疑問。

“我認得!那年問道大會……”

“我也想起來了!是他與憐公子對了一掌!”

沈淩逸齊聚仙門中的名仕高手于岱輿山之巅,其中自然不乏當年問道大會的親歷者。

“魏尋!”

“清罡派掌門許清衍的關門小徒!”

終于有人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是了!五、六年前凜青山山頂的議事正殿,我還見過他!”

“除了衣飾裝扮,真是一點也沒變……”

“可是清罡派慘遭滅門,他作為派內修為最高的弟子卻獨活了?”

很快有人發出疑問。

“你剛才沒聽那個魔頭說嗎?”

“魔頭冥鳳……喊他、喊他夫君!”

“可是他獨自茍活不求為師門一報血海深仇便罷了,怎麽會和滅了自己師門滿門的仇人在一起?

“呸!還是個男人!”

很快,人群便就給出了結論。

“無恥豎子!”

“也太過下作了!”

雖然沒有堕入無間煉獄,但魏尋在這一刻還是看見了滿山的牛鬼蛇神和黑白無常。

“各位稍安勿躁——”

人群中突然有一人發話,他樣貌還算年輕,看着地位卻不低,他一開口,所有人便住了嘴。

“我方才明明看到那魔頭捅了他一劍……這當中可有什麽誤會啊?”

魏尋聞言,拉起左肩的衣角,釋然一笑。

岱輿山山巅數百人之衆,原來只有一個真真正正的“活人”——

山上只有一群魔鬼,和他這個死人。

他看着空氣中浮動着的星亮的塵埃,雖然心底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就是能感覺到,每一粒經過他身旁的微塵都是肖一在擁着他。

肖一不在了,可肖一一定沒有走遠,他要早一些追過去,也許還能再遇見。

“諸位無需再諸多揣測了,你們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們便是。”

他絕望地開口,眼中卻是無盡的溫柔。

“我是你們說的那個魏尋,凜青山上清罡派最後一位掌門許清衍的關門弟子,而你們口中的那個魔頭冥鳳,叫肖一。”

“如果六年前凜青山議事正殿上你們也在,就該知道,那時候就有人疑心我與他不幹淨。”

“我早知他是肖一,早知他是六煞星之子,早知是他喚出了滅世冥鳳;我還知道他滅了清罡派,殺了薛成訾。”

“我什麽都知道,比你們想象中的還要多。”

“我不止知道薛成訾是他殺的,還在他誅殺薛成訾,為戾氣反噬奄奄一息的時候救了他。他的名字是我起的,命,也是我救的。”

“我不止救了他,還将他藏起來大半年,日日與他歡好,共結天地連理。”

“我就是你們口中不要臉的、該死的斷袖,我與他,什麽都做過了,你們想到的,想不到的,一樣也沒落下。”

“諸位可滿意了?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若是沒有了,就快些送我去見他。

“是你……”人群中方才那個頗有威望的青年男子再開口,舌橋不下,“是那個魔頭……殺了我師父?”

“薛成訾是你師父?”魏尋微哂,他覺得諷刺。一群魔鬼中難得有一個像人的,卻是那只最可怕的厲鬼的徒弟,“那你要為你的好師父報仇嗎?”

“魏尋!”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高臺之上與人群間的對話,“你瘋了!”

“我沒有。”

魏尋平靜的看着沖上高臺的顧爻。

之前肖一留下的靈氣愈合了他的眼睛和傷口,這不是遵從着他的意志;靈氣遵從的是前主人的意志。

既然肖一能把這具金身留給他,也必不可能讓他自我了斷。

他只是想問問,臺下衆人可有什麽辦法。

看着顧爻來到自己的身邊,他擡手便是一個結界将人攔在外面。

“但求一死。”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我!粗長!power~~~

人世間的悲喜從不相通,魏尋覺得他們很吵。靈感來自魯迅先生的《而已集》,原文: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出自《增廣賢文》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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