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鳏夫魏尋
魏尋抽身離去,翻身坐起,背對着肖一。
他方才衣袍未去,只是微微拉低了褲腰;現在他起身,系好腰間的束帶,拉了拉微亂的前襟。
這一切無不在昭示着方才那場荒唐的結合是恨也是欲,偏偏不以愛為名。
肖一靜靜地看着魏尋的動作,看着眼前的一切,除去尚未平息的粗喘,仿佛是一具屍體。
直到魏尋往外間走去,才聽到身後的聲音喑啞而顫抖——
“這是你的家,你留下。我會走的。”
家?
魏尋站在門邊,當年肖一一劍刺進他的胸口,那痛感好像遲到了三百年。
沒有了愛人,這個地方,三百年前就不再是誰的家了。
再也不是了。
沈淩逸說得不錯,“求不得”雖苦,卻敵不過這一場“得而複失”。
曾經,魏尋以為卞星燦愛過自己,以為魏庭安會給自己一個家,再不濟,至少還有許清衍收留他。
他的一生原本都在努力做那個別人眼中最完美的魏尋,世人眼中芝蘭玉樹的尋公子,師父眼中聰穎自律的好徒弟。
他努力地想讨每一個人歡心,卻從沒有一個人真正的喜歡過他。
他們尊敬他,依靠他,也不過是懼怕或利用無上的力量而已。
只有過那麽一個小小的身軀,真正的依賴着他,在他的懷裏恬然睡去。是他帶肖一回山,卻沒能夠護肖一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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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茅屋的那五年,他沒有一天不後悔,後悔自己為了做那個完美到近乎虛僞的魏尋,為了讓每個人需要自己,失去了這世上唯一一個真正需要他的人。
直到有一天,肖一帶着滿身傷痕,回到了他的身邊。
彼時完美的魏尋早已逝去,盡管那時的魏尋已經是血肉凡胎,容顏俱毀,五識不全……可是肖一還是依賴着他,和當年一樣。
甚至,肖一還說他戀慕自己這樣一具醜陋的軀殼。
肖一不僅說了,還做了,不過大半年的光景,就讓魏尋泥足深陷。
之後肖一又用他的一劍,讓魏尋苦苦尋了三百年。
魏尋其實想過,也許他該如旁人所說,怨恨肖一。
是肖一毀了完美的魏尋的一生,又回來拼湊出一個殘缺的魏尋。
如果可以怨肖一,或許他那三百年的日子也能好過一點。
但他卻做不到。
他太愛肖一了。
愛到已經沒有自己的好惡喜憎,只知道愛世間是唯一一個真正愛着自己的人。
這三百年間,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尋覓,還是在等待;只知道——
世上最深刻的絕望不是沒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是活下去的理由明明已經沒有了,那個不能赴死的理由卻還在。
三百年後的肖一只輕輕一回眸,讓他知道,這一生的依賴缱绻,癡戀纏綿,都不過是源于一縷淨魂潔魄,百世萬代會吸引着六煞星之子。
如此而已。
他也不願相信,他可以反駁沈淩逸,卻無法反駁自己心中的不甘與憤恨。
肖一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神就那麽熾烈而純粹;肖一從一開始就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不管有多少人在身邊,不管身邊正在發生什麽,肖一好像永遠都不看見,只知道倔強地仰着頸子望着他。
每一個畫面現在都還鋪在他的面前。
三百年了,肖一,三百年。
王朝更疊,桑田滄海。
這樣漫長的時光足以把所有希望續寫成死亡,足以把所有思戀打磨成遺忘。
那些所有憎恨和傷害過你我的人,不認同你我悖倫畸戀的人,都死了,我連想恨一個人都找不到。
更遑論愛一個人。
歲月雖然匆匆,但他的一生也很長,不知道要從這一刻起學着忘記一個人,還來不來得及。
肖一終于還是等不到魏尋半個字的回應,他艱難地撐起這副不濟事的身子,拉過一旁破爛的亵衣勉強把自己擋上。
他起身才看見自己身下的血跡,和當年第一次那麽相像。
卻又完全不像。
那時的魏尋多心疼他啊,心疼到壓抑着自己不敢再碰他。
那時的魏尋有多心疼他,現在的魏尋就有多恨他。
曾經的恩愛缱绻,恍若隔世。
“魏尋,兩世了。”肖一慘白的臉上挂着點苦笑,“每一世你我初次‘坦誠相見’,都必得如此狼狽不堪嗎?”
魏尋眉間抽動,當年的事他雖然看不見,但他什麽都知道。
當年那張落了紅的被單現在還被他細細地收在箱底。
他明白肖一在說什麽,于是寬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指甲嵌進掌心裏,他卻沒資格陪肖一一起疼。
因為他現在這具身子不會再受傷。
“魏尋!”肖一在魏尋的背影裏只能看見對方的無動于衷,他聲嘶力竭的哭喊,“我們,何以至此!”
身後有什麽東西慢慢淌了出來,是魏尋的。
肖一知道,那是魏尋在離開他。
“給我一個時辰收拾好自己。”他垂下腦袋絕望道:“你一個時辰以後再回來吧。”
魏尋走後,肖一又愣了許久才起身,胡亂在榻邊撿了件衫子裹住自己,他走進東廚間,随意地用缸裏的涼水擦着身子。
從前每次事畢,魏尋都會給他燒上一大桶熱水,會将他抱進浴桶裏溫柔地幫他擦洗,他舒服得眯起眼睛,魏尋還會體貼地将手墊在他的下巴和木桶的邊沿之間。
現在缸裏的涼水滑過他的身子,凍得他在早春的料峭裏打着寒噤。
手裏的帕子用力地擦過左肩,擦着魏尋方才落下牙印的地方劃出一道深紅的痕跡,帶着點兒氣急敗壞的意思。
他生得白淨,把齒印和紅痕都襯的格外顯眼。
抱着自己的雙臂打了兩下擺子,他越來越厭惡這具不中用的身子。
走回卧房,他環顧四周,眼神溫柔。
房中的一切都還沒變,他好像還能在房中的每一個角落看見曾經的夢。
直到他的眼神劃過床角邊放着的幾口木箱。
箱子不小,重重疊疊地落着,看樣子有幾口新的,也有幾口舊的。墊在底下的那幾口舊箱子上的漆皮都有些脫落了。
東西雖老舊,亦不金貴,但顯然有人細細地打理着,一塵不染,擺放得也很整齊。
肖一記起俞珺曾同自己說過,這間屋子除了魏尋,誰人也進不來。
那魏尋仔細打理的箱子裏都藏着些什麽?
肖一赤腳踏在地板上,遲疑又緊張地走向那幾口木箱。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涼水,也許是因為身體的疼痛,他薄衫下露出的那截筆直光潔的小腿還在輕微地戰栗。
雙手顫抖着揭開箱蓋,肖一看到眼前是滿滿一箱子的宣紙。
“我見師父畫過您的畫像,有男裝也有女相,我問過師父畫中是何人,他只說……是他的發妻。”
俞珺說過的,肖一突然想起來。
發妻……
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面上擋灰的那層白色宣紙,便看到了一箱子丹青。
全都是他自己。
有醉歡坊的那襲紅衣;有凜青山上那身淺碧色內門弟子服;更多的還是他弱冠成年後的模樣,身上穿着魏尋有些不合身的衣裳。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他發瘋似的打翻面前的箱子,将下面的幾口箱子掀開,胡亂抓出一把裏面的紙張,跪在地上一張張的瞧。
有畫,還有字。
那是魏尋的字跡,當初他在那封正紅燙金的合婚庚帖上,他見過的,魏尋的筆跡。
他瞳孔震顫着從魏尋娟秀的小楷中掃過,在每一封書信的落款處都看到相同的幾個字——
鳏夫魏尋。
每張紙寫到最後那四個字,連墨跡都在顫抖。
每一張紙都以“吾妻肖一”為始,以“鳏夫魏尋”做結……
每一封都是魏尋在這三百年間寫給他的信,傾訴着無盡的衷腸與思念。
肖一淚如雨下,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失聲痛哭。
覺得只要自己回頭,他仿佛就還能看見,在每一個寥寂的夜裏,魏尋就挑燈坐在窗前的書案邊。
魏尋寫“佳人彩雲裏,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又寫“永夜抛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将沉。争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缱绻愛意俱成詩。
淚水浸透了信紙,肖一在其中看見了最熟悉的那一篇——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當初的他讀書不多,只聽過開頭的這兩句,直到今天他才看見了全詩。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這是一首詠別詩。
原來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他跪坐在滿地的書畫間,突然想起了什麽,爬起身子要往榻邊去。小腿酸麻,他的動作跌跌撞撞,磕在地上,額前一塊淤青。
終于來到榻邊,他跪在榻前,一把掀開枕頭,看見了下面壓着的那只錦囊。
當年簇新精致的錦囊已經老舊褪色,布面褶皺,顯是被人經常捏在手裏握着。
他猶豫着打開錦囊,自己與魏尋當年的兩縷鬓發還由那跟紅繩緊緊地繞着,而那張包着二人結發的紅紙卻皺皺巴巴的好像被水浸過。
那痕跡像是圓圓的一滴水珠落在紙上,無論如何看,都太像是淚痕了。
肖一把東西都倒在了榻上,可錦囊還是鼓鼓囊囊,他将手指探入錦囊,摸出了當年他從魏尋袖子上撕落的那截絲絹。
“哥哥……”
他在哭聲中絮語,一遍遍喚着魏尋的名字。
“他等雨,其實是等你。”
他記得俞珺說過。
俞珺還說過魏尋三百年間用靈氣澆灌着那顆香椿樹,俞珺說魏尋去找自己了……
“哥哥!”肖一靠在榻邊,抱頭痛哭,斷續地呢喃着:“到底是為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忘了祝各位小盆友節日快樂了..可能是阿魚太緊張...
今天來這章打卡的小可愛阿魚補一個小紅包鴨~
佳人彩雲裏,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出自《折荷有贈》【作者】李白·唐
永夜抛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将沉。争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出自《訴衷情·永夜抛人何處去》【作者】顧夐·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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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