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hapter 15

一年來,傅襄一直知道裴钰在哪。

她躲在敦煌,租了房,天天臨摹壁畫,素描畫裏的大漠風雪,像從天而降的滾滾瀑布。

她過得很寫意,他才是忙得風塵仆仆的那一個。

他本來很矜持地等她回來,但沒頭沒腦地夢見她說腳上冷的生凍瘡,大半夜的,他驟然驚醒了,就買了第二天最早的機票飛西北。

裴钰灰撲撲地從風沙天回到租房的樓道,想到屋裏充足的暖氣,不由輕快地跑上樓。

她低頭翻着鑰匙,直到看見一個人的鞋。

她一擡頭,人就怔住了。

傅襄拿過她手上的鑰匙,徑直開了門,裴钰站在門口不動。

他說:“這是你的家,你不敢進來?”

她挪步進門了,他關上門,替她解開圍巾,她像被施了法,動彈不得。

他問:“我會吃人嗎?”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不辭而別的是她。

他說:“你好好罰站,不準動。”

他脫她的大衣,像剝洋蔥,房間四面牆上貼着幾百張寫生畫,絢爛的鹿,絢爛的西域花朵。

他摸摸她的臉頰,裴钰臉上泛起紅暈,一種毫無顧忌的情緒翻湧了上來。

她終于回過神,他既然能千裏迢迢來找她,根本就不會在乎她是不是邪門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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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越說要找小舅舅喝茶,傅家的茶室很雅致,三面帶窗的水閣,只開了一扇窗戶,對着簌簌的噴泉。

窗上懸一個雕花梨木八仙宮燈,窗臺上擺一盆淺青蝴蝶蘭,桌幾上古筝斷了一根弦,主人也沒打算去修理,兀自在那蒙着塵埃。

傅勝正和齊越的二表妹傅琪聊天,畢竟是親侄女,傅勝的語氣加了一點重量,但聽起來很懇切。

“将別人珍惜的東西扔到地上踩踏的習慣要改。”

“可是我不想受他挖苦!那個財迷王铎铎!”

傅琪和王铎铎剛訂了婚,親密之餘,難免又有磕碰,她不服氣,砸了王铎铎倉庫裏好幾瓶古法醬油,兩個人徹底鬧翻。

叢雲看着傅勝,令她想起哥哥叢振,某一類帶有領袖氣質的人,行事很相近。

齊越想要小舅舅做保媒人,但傅勝不置可否。

叢雲不打算求取什麽,所以沒有開口,齊越願意花這樣迂回的心思,她倒是有點感慨。

他真的有點傻,總要皆大歡喜。

喝了幾巡茶,兩個人離開傅家,叢雲攬着齊越的胳膊,說有一個樂子,要給他知道。

他有點好奇,但沒想到她說的樂子就是去看蜥蜴,寵物市場熱帶玻璃箱裏的南美蜥蜴。

她居然說,蜥蜴從不用結婚,繁殖期一塊玩就行了。

齊越知道她不正常,但這麽說簡直就是擺明了要玩弄他的青春。

他說,現在他就買兩只蜥蜴,讓它們訂婚,哪都不準去,一輩子都在一個保溫箱。

她說,那樣太殘忍了,蜥蜴也想出門喝酒呀。

他噎住了。

她又去看呼吸的水母,看水族箱裏的銀龍魚,魚鱗閃閃的,身邊游着各種愛慕它的泡泡頭紅鯉魚。

她覺得齊越一直很像銀龍魚,不由輕輕一笑。

他問她笑什麽?

她說:“喜歡和你一起逛花鳥市場。”

他和她手指相扣,問:“逛一天了,不會累嗎?”

她說:“有點。”

他說:“回家吧,我幫你搓澡。”

她說好呀。

他沒有和她回江邊的住處,而是去了他準備結婚的小樓那兒,花園叫人收拾了,管它什麽貴重花草樹木,全移走了,泥土翻新了,做了菜園,她想種什麽都可以。

于是,之後的夏夜消遣,總是齊越坐在落地窗敞開的餐廳,憂郁喝着冰鎮的白中白香槟,聽着艾米懷恩豪斯的英文歌,看着叢雲蹲在泥地裏揮舞小鏟子,栽培各種菜苗,撒種澆水,不亦樂乎。

叢雲說她上班去了,其實就是去菜地上班。

齊越握住她手臂,給她噴兒童驅蚊水,澆花一樣。

她出發了,他看她架豆苗,問:“狗子躺在菜地,有一只蚯蚓經過了,猜一個字。”

她想不到,問:“什麽字?”

他說:“獨樂樂的獨字。”

大學時,中秋游園猜字謎,他一猜一個準,收到薄荷牙膏之類的獎品,就下五子棋輸給她。

她問:“能有點競技精神嗎?故意輸還不如不下。”

他答:“牙膏用不完。”

“到底有多少牙膏?”

“一箱。”

她說:“拿來刷球鞋算了。”

他問:“你幫我刷?”

她說:“你也不怕折壽?”

他就忍不住笑了。

折騰了一個星期,菜園終于完工了,齊越覺得有那麽一片植物很可疑,問她種的什麽。

叢雲說,放心,不是毒品。

齊越問,那到底是什麽?

叢雲答,青煙葉,烤熟了切絲,賣假煙,利潤可高了。

他問她是不是又想淘氣了。

她說種着玩,不要當真。

齊越最近很怕聽到她說玩這個字,總感覺他會是被玩的那一個。

夜深了,他懶懶地躺在沙發那,叢雲摸他額頭,沒有發燒。

齊越也有許多乖僻之處,比如收發快遞,從不肯親自寫字,總讓物業或快遞小哥代勞,實在不行,就用左手潦草地寫。

她認識他起,他就這樣,問他為什麽,他說,誰知道那些紙片會掉到什麽污糟地方去。

當下,叢雲輕輕捉着他手腕,聽他的脈搏聲。

她的心意也單純,只要人是活的,就挺好的。

夏末,叢雲在家門口擺了一個檔口,支了遮陽傘,白天賣新鮮蔬菜,半賣半送。

她躺在搖椅上看《天龍八部》,招呼的都是住在附近洋房的老頭老太們。

買菜的人多了,她就多擺幾張藤椅,老人家坐下聊天的時候,都很沉靜,有一個老頭說起他年輕時是海員,叢雲壓低聲問,走私嗎?

老頭也有幽默感,說,悄悄地走一點。

叢雲說,循規蹈矩是挺沒意思的。

老頭問,怎麽不去上班啊?

叢雲說,現在就在上班呀,蔬菜檔口銷售員。

老頭點點頭,又問她有沒有對象,沒有的話,他有個也是當銷售員的孫孫,可以介紹給她認識。

叢雲說,已經有男朋友了。

老頭說,那有點可惜,他家孫孫長得很帥。

叢雲說,像您的話,那是挺帥的。

老頭心情好,買了許多蔬菜。

叢雲對自己巧言令色的銷售技巧很滿意。

這天,她正喝着冰豆漿,看到武俠小說裏,少室山各路江湖豪傑打群架。

海員老頭騙他寶貝孫孫過來買菜,和叢雲一照面,原來是陸承文這個賣基金的家夥。

陸承文看見悠然自得的叢雲,心裏覺得奇怪,怎麽每次見她都不一樣。

他知道這是齊家的房子,爺爺跟他說,齊家的小姑娘在家門口賣菜,很機靈可愛,和他很相配,慫恿他過來挖牆腳。

繞了一圈,他爺爺和他一樣,都誤會叢雲是齊越的哪個妹妹。

陸承文嘆口氣,坐在藤椅上,問:“你最近好嗎?”

叢雲說:“這不挺好的。”

陸承文嗯了一聲,和叢雲一塊兒賣菜,有客人來,他收錢上稱,都很利索。

叢雲用書遮着眼睛,良久,進屋倒了一杯冰豆漿給陸承文。

那天,等齊越特意早早下班回來,遠遠就看見了不要臉的陸承文和叢雲坐一塊賣菜,畫面還很溫馨,他不在家,後院居然有着火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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