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那日,玄清找到師兄時,日頭正好,細碎的陽光灑滿了院子,照在他握筆的手上。根根如玉,指尖覆繭,一雙師尊都曾贊過的手。

蘸得飽滿的烏墨灑在白宣上不羁而灑脫,落筆的風姿倒是端正非常,他聽得玄清的腳步聲擡起頭,一叢斜垂下來的的花葉正掩住了舒展的眉間,端的是謙謙君子。

玄清卻知道他不是什麽柔弱書生更不是什麽謙謙君子。

“閉關的日子到了,請師兄随我回去。”

玄清卸下背上的包袱,拱手道。

師兄擱下墨筆,擡眼看着玄清道:“今天日子不好,不宜走動。”

玄清道:“返回師門何須擇日。”

他搖頭嘆氣道:“唉,日子不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心境更壞,心境不好強行修煉怕是會走火入魔,如此你還逼玄清回去?”

“當真?”

玄清自入門起,從未聽過此等言論。

“師弟竟然不信我,師兄何時騙過你?”

他露出傷心的神情,玄清從他的表情中分不出真僞,只得問道:“如何才能使你心情變好?”

“這個嘛……”他托着下巴道,“不知。”

玄清蹙眉,好不容易尋着他難道是白忙一場。

他悠然道:“或許你逗我開心,我就有心情了。”

玄清苦惱道:“我不會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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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可就麻煩了。”他敲敲腦袋,看起來比玄清更為苦惱。

玄清原地轉了三圈,實在想不出辦法,平生所學竟皆無用。

他道:“不如等我清閑了,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玄清掃過桌上的紙筆,視線落在一旁的藤椅與散落的書籍上。

“師兄很忙?”

他颔首:“很忙。”

“我該信你嗎?”

“你也可以不信。只是……”他敲敲手掌心,“師兄會很傷心,很傷心。”

玄清不由問道:“師兄當真不會騙玄清?”

他長嘆一口氣:“唉,師兄當真會傷心。”

良久,玄清聽見自己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我該如何做?”

師兄視線一掠,落到院外的樹上:“你瞧不知是哪家小姐的紙鳶挂了上去,我且去幫她取下,說不定能就此開啓一段曠世情緣。你呢,就幫我把東西收拾好,看看那些郎才女貌的故事,好好開開竅。”

遠處飄來淡淡清香,師兄笑吟吟地立在悠悠流雲之下,背後是廣袤的藍天與蒼郁的青山。

這時,秋風搖曳下的一朵落花斜斜飄過他微翹的嘴角,碎了一地樹影,擾亂一池秋水。

玄清恍然驚醒,眼前的人化作漫天飛雪飄散在空中。

若是當日玄清攔住了他,若是……

玄清閉上眼睛,複又睜開,負手浮山之巅。上方周天星河明珠閃耀,腳下是雲海竄流,似有魚龍舞。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風景,心境截然不同。

數百年未曾波動過的心,偏生出些許寂寞之感。

“徒兒。”

“師尊。”

“可曾後悔?”

曾幾何時也有人問過玄清同樣的問題,而玄清的答案至今未變。

“不曾。”

師尊的視線落到玄清一夕白頭的華發上,那裏已顯出天人五衰之象。

“我之一生收徒有二,大徒弟放蕩不羁,二徒弟沉穩乖巧,兩人皆是天縱奇才,我本以為修仙一脈傳承有望。”

玄清心下愧疚,顫聲道:“師尊。”

惠澤嘆道:“罷了,罷了。造化弄人,以至于斯。”

玄清垂首不語,自認不愧天地,終究還是欠了師尊多年恩情。

“當年百裏聞香為求長生偷學彥兒法術以致走火入魔,□□凡身無法承受暴漲的法力,彥兒為了救她獻出了自身的元丹。”惠澤道,“如今你亦将元丹贈與一人,我原本以為你們師兄弟性情南轅北轍,現在倒發現是出奇的相似。”

玄清道:“因果循環,總要有一個人來了結。”

惠澤擡起右手,撚出仙訣,一股清涼透體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從他手中傳入玄清的體內,失去元神瀕臨枯竭的身軀再度煥發活力,玄清雙腿一軟跪到地上。

“是緣避不開,是劫躲不過。去吧,不要步你師兄的後塵。”

惠澤說完最後一句話,雙手合十,雙目微瞌,身形化成一陣薄霧,散去了。

“師尊!”

玄清大喊一聲,回音寥寥,再無清流。

寰宇浩淼,天地蒼茫,孤身一人,生為何求?

一劍驚鴻因師兄的心血而生,故而長相相似,壽命更是相同。他每活到師兄仙逝的年歲便會死去,遺忘,然後再輪回,如此反複重生。

驚才豔豔,卻連屬于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擁有。

師兄想用他的死換來心上人的解脫,然而同時困住了兩個人。

既然師兄下不去手,就由玄清來結束這延續百年的宿命吧。

玄清一劍擊殺一劍驚鴻體內的魔胎,又用自己的元丹為其續命,如此是玄清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心中思慮千回百轉,再回首,有人長身而立,肩頭覆雪,發染青霜。

“你是誰?”

“玄清。”

“我是誰?”

“人們稱你一劍驚鴻。”

他眉頭微蹙:“人稱?”

玄清道:“你本是江湖無名客。”

他道:“既入江湖,怎會無名。”

玄清思忖道:“你若執意想要個名字,我給你起一個怎麽樣。”

他下巴微擡:“何名?”

玄清笑:“一劍驚鴻。”

他眉頭更緊:“你消遣我。”

玄清搖首道:“非也,前一個一劍驚鴻是世人對你的映像,而後一個一劍驚鴻是你給世人的印象。”

他道:“有區別嗎。”

“大約是……沒有的。”

袍袂一震,他轉身便走。

玄清在後面喊道:“哎,你生氣了?”

他停下腳步,側臉道:“叫吾一劍驚鴻。”

“一劍驚鴻。”

“何事。”

“你可聽人說過四個字的名字比較有氣勢?”

“無聊。”

細雪霏霏,一劍驚鴻再度擡腳,挺如青松的背影沒入虛白的世間。

玄清想,或許他從來不是一人。

羅浮山腳,循着苔痕斑駁的石階而下折入矮小的□□,在郁然竹籬後搭着一間木屋。

玄清踏着月光走入氤氲清香中。

“你來了。”

“清風相迎,琴音相待。豈有不來之理。”玄清道,“好友久等了。”

薛岚撫琴的手一頓,輕輕在桌子上一拍,一杯薄酒旋即落入玄清的手中。

玄清一飲而盡,笑道:“恭喜好友功力恢複。”

“不過是八成。”

“足矣。”

薛岚的目光終于落到了玄清的臉上:“你我已相識一年。”

“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

薛岚垂下眼簾,輕薄的月光照在他的側臉,籠出一派朦胧光暈。

“我倒覺得很快。”

玄清颔首:“對于人生五十載來說,确實不短了。”

薛岚道:“我終于有幾分明白百裏聞香的心情了,你們的時間太長而我們太短,既害怕會被遺忘又怕忘不掉,想要尋得常伴唯有永生。”

玄清搖頭道:“癡妄罷了。”

薛岚的指尖摩挲着杯沿,慢吞吞道:“就算是夢,也總想做長點。”

玄清見狀不由出言問道:“好友?”

“沒什麽。”

薛岚對玄清笑了笑。

“你可有聽說燕姑娘的事?”

玄清下意識的想要避開關于她的話題:“我剛閉關出來,不曾打探過別人的事。”

薛岚的臉上的笑容愈發的大,好似終于抓住了玄清的把柄要好好的利用。

“燕姑娘這小半年來都在找你,她家師父看不下去,強行安排了一門婚事。”

“這……”玄清支吾不言。

“你可知對方是誰?”

玄清舉起酒杯掩飾思慮:“誰?”

“宵、鴻、雲。”

他說得字正腔圓,一字一頓,玄清心下詫異,抿一口甜酒潤喉。

“哦?他們怎麽會湊到一起?”

“宵鴻雲将無雙宮治理的不錯,正在重回中原武林。藥王本就與老宮主有幾分交情,自是願意幫上一二。”薛岚拿出一封信,“只是燕姑娘實在忠烈的很,寫了封遺書給我。”

“遺書?”

玄清被一口酒嗆住,咳嗽連連。

“是啊,”薛岚好整以暇地看着玄清,“要看看嗎?”

玄清捶捶胸口道:“既是寫給你的,我怎好翻看。”

薛岚饒有興味地對玄清道:“也罷,燕姑娘大婚當日血濺三尺與你也是無關的。”

玄清苦笑道:“薛兄你就別再拿我打趣了。”

薛岚終于笑夠了,從袖中掏出一張拜帖放在桌上,道:“三日後無雙宮,燕姑娘等着你去搶親。”

他折扇一開遮住嘴角,露出一雙彎彎的明目。

“燕姑娘說了你不去她就自盡,好女不嫁二夫。話已傳到,剩下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玄清放下酒杯,道:“原以為是重逢的喜酒,原來是送行的苦酒。”

“你這是準備去了?”

“不去不行吧。”

薛岚瞥向窗外:“外面的人也會一起嗎。”

玄清順着他的視線捕捉到一角白袍:“他現在可不讓我管了。”

薛岚笑道:“如此,是我的機會來了。”

玄清不明所以,薛岚但笑不語。

窗外林木乍響,劍氣濤濤,薛岚折扇一合敲在手上。

“我這座小屋,裝不下劍聖的醋意呀。”

鈞天一劍,屋頂嘎然飛起,明星朗月仰首可見。

玄清道:“薛兄愛說笑,吃虧咯。”

“虧大了,好不容易建好的小屋又毀了。”薛岚站起來,“在下無家可歸只能跟着玄兄外出游蕩了,唉,虧了,虧了。”

玄清除了笑只能笑了,舉起酒壺再飲一杯,敬他的重入江湖。

敬清風明月。

敬知己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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