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臧獲

繁星,那點點閃爍的光芒如同小孩子撒謊時狡谲的眼睛。

篝火,火星噼噼啪啪的炸開。阿秀的光溜溜、骨瘦的腳趾頭縮了縮,小腦袋垂的低低的,耷拉在胸口,她不敢擡頭,濕了的頭發明明已不滴水了,卻仍有晶瑩的水珠兒瑟瑟墜落。

舒蟬随手給火裏添着柴,不悅道:“男孩子家家的,動不動就掉眼淚,像什麽樣子!”阿秀抽了口氣,胸腔中憋憋的逸出哭聲來,舒蟬見狀,摟過他道:“好啦,好啦!我不笑話你啦,這總行了吧?不就是脫光了你衣服嘛,我都沒在意了,你還哭什麽?”

阿秀一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哭道:“舒哥哥……你別怪我,我不是……嗚,不是有意要騙你的……”舒蟬被他哭鬧的沒法子了,只得柔聲哄道:“我知道,是你郎罷怕你養不大,故意将你扮成女孩子,對不對?”

阿秀拿手背抹了把眼淚,抽噎道:“不是……不是的!”頓了頓,像是鼓足勇氣,下了大決定般說道:“舒哥哥你是好人,我都跟你說了吧。我上頭原本還有四個哥哥,大哥二哥在很小的時候便給人偷了去,三哥十歲的時候上街賣玉米,從此就沒回來,後來鎮上的惡霸硬說郎罷欠他們租子,就把四哥抓了去抵債。郎罷為了保住我,打我三歲起,便給我梳小辮,穿女裝……”

舒蟬越聽越奇怪,問道:“怎麽,是女孩子就沒事啦?”忽地想起村子裏的小孩竟全是清一色的女娃兒,疑窦頓起。阿秀打了冷顫,低聲道:“郎罷跟我講,說有大惡人專抓男孩子,将……将他們賣了當……臧獲?”

舒蟬不解道:“臧獲?”這是他在一天之內第二次聽人提到的詞,偏偏他是外地人,不甚懂得閩地方言。

阿秀的大眼裏有些害怕,有些恐懼,他雙手反抱住自己的肩膀,下巴支在拱起的膝蓋上,低道:“臧獲就是……就是奴隸……奴隸的意思!”

舒蟬的心跟着他說出的話顫抖了一下,他終于明白了什麽叫“臧獲”,在明白的同時,生出的是極大的憤怒與不平。他正怒火交織的時候,阿秀又說道:“舒哥哥,今天被那兩個大惡人抓去的那個哥哥,他被剃去了頭發,脖子上箍了鐵圈,那便是臧獲的标志!郎罷不是不想救他,只是實在救不了……舒哥哥,郎罷他真的不是膽小鬼!”

紅豔豔的火苗漸漸熄了些,發出藍幽幽的光芒,舒蟬拿細木棍輕輕一挑柴火,那火苗噌的竄起老高,張牙舞爪的似要吞噬周圍的一切。

手裏稍稍握緊,那細木棍啪的聲脆響,斷成了兩截,舒蟬的聲音裏有種壓抑着的憤怒,說道:“幹麽不報官,官府不管的麽?”

阿秀摟着肩膀抖了抖,晚風吹起他的長發,他說道:“舒哥哥,你不知道的,販賣臧獲,背地裏就有官府的人也在幹,所以……”

舒蟬猛的站起,一腳踢散了那火堆,怒不可遏道:“我就不信這世上會沒天理至此,這仁義鎮上便沒人管得了他們啦!”

阿秀擡起頭,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着淚,那股子崇敬從他的眼裏擴散,充斥了全身,在那一刻,他的心不知怎的,安定了下來,覺得有了這個舒哥哥的庇護,從此他就不用再害怕了。

——仁義侯是什麽人?他的權威有多大?

——他是個好人,也曾是個俠客,雖然他已經歸隐了,但他仍是個說一不二的好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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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蟬深信爹爹說的每一句話,所以他來了。他一手牽着單薄的阿秀,昂然站立在大廳裏,眼望那正堂牌匾上“仁義侯”三個金光大字,他覺着胸腔裏湧出無比的激動與敬仰。小黑挨着他的腳跟坐着,喉嚨裏嗚嗚低鳴着。

帶他來的秦總管繞進後堂沒多久,古博仁便走了出來,他爽朗的笑聲讓舒蟬了解了什麽叫做豪邁。

“嗚——汪!”小黑很不識趣的沖着才進來的古博仁吠了起來。舒蟬叱道:“小黑,不得放肆!”

古博仁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兩位坐,來喝茶,喝茶……”他嘴裏招呼着,那雙眼睛卻是饒有趣味的放在小黑身上。小黑一身烏黑毛皮閃着誘人的光澤,他忍不住便想伸手去撫摩一下,小黑呲了牙,毫不客氣的張嘴對着那伸來的大手咬去。古博仁大驚,手臂忙回縮,袖口卻仍被它一口咬中,茲啦扯下一塊布來。

舒蟬怒道:“小黑!”古博仁卻擺手道:“沒事,沒事!”頓了頓,滿臉喜色,贊道:“好狗!果然是條好狗!”轉頭吩咐秦總管道:“去把我的‘右悍将軍’帶來!”

“右悍将軍”是只母狗,一月前剛産下一窩狗崽,這時被人牽了來,它的狗崽們依戀着母親,也嗚嗚的尾随而來。狼獒的狗種極大,即使是一月大的狗崽也要比小黑大得多。舒蟬怕小黑再惹事,将它抱上膝頭,手指輕輕撫摸它柔順的短毛。小黑乖覺的伸出粉色小舌頭,密密的舔着主人的手指,當真可愛的緊。

“右悍将軍”進屋便瞧見了小黑,它護崽天性,立刻伏低身子,喉嚨裏嗚嗚嘶吼,如若不是脖子上被人勒着繩子,定然已飛撲直上。小黑的小眼睛瞅了瞅它,忽然張大嘴,大大的打了個哈欠,小腦袋枕上了舒蟬的右臂,下巴尋了個舒适的位置支着,圓圓的眼珠瞧着一地狂吠着的大小同類,眼神裏竟似有些不屑的笑意。

滿堂的呲嘶狗吠吓壞了阿秀,他畢竟還是小孩子,狼獒體大駭人,打進屋起,他便白了一張小臉,不敢做聲,就怕被狗咬。待到狗吠連連,阿秀着地的兩腳一擡,竟吓得爬上了椅子,單薄瘦小的身子骨随着狗叫聲愈響,而一陣一陣的抖瑟着。他可憐兮兮的扭過頭,顫道:“舒……舒哥哥……”

舒蟬見阿秀眼裏含着淚,顯是怕的厲害,其實這種陣狀,若換成尋常孩子早吓的哇哇大哭了。舒蟬給了他鼓勵安慰的一笑,轉頭正欲求古博仁把狼獒牽走,哪知一望之下,古博仁坐在正中的虎皮椅上,臉上滿是趣味盎然的興奮神情。

舒蟬眉尖一蹙,有絲不悅感爬上了心頭,但他畢竟有事而來,一時也不好發作,便朗口說道:“古伯伯,不知你長住閩地這麽些年來,可曾聽過‘臧獲’一說?”

滿堂的狗吠聲正旺,他的聲音雖細,卻能輕而易舉的蓋過狗吠聲,清晰的傳入古博仁的耳中。古博仁頗為詫異,但馬上恢複常态,笑道:“确有所聞,這‘臧獲’之風在福建這一帶勢頭甚旺,實乃閩地風俗!”

舒蟬哼的一笑,道:“風俗?這怎的也可稱之為風俗?此等惡劣行徑,古大俠怎能泰然稱之為‘風俗’?”他不喚“古伯伯”,改之為“古大俠”,言語中已包含了頗多的責備譏諷之意。

古博仁原想把“右悍将軍”領了來與小黑鬥上一鬥,親眼瞧瞧這貓大的小狗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這時被舒蟬冷嘲熱諷的說了一通,興致大減,便揮手示意下人将一班大小狼獒統統牽出了門,剎那間廳上仍只留了四人一狗。

古博仁端起茶盞默默品茶,秦總管對舒蟬說道:“公子有所不知,這臧獲買賣流傳牽連甚廣,上至官府,下至地主、富商皆與之息息相關。我們莊主自打在仁義鎮上安下這片産業,已保了這方圓幾百裏的太平将近五年。若要廢了這臧獲之風,嘿嘿,不是說句洩氣的話,別說我們仁義山莊沒這個能耐,便是他舒家堡搬到了福建來,也是一般無二的!”舒蟬沉吟片刻道:“阿秀,咱們走吧!”阿秀惶然站起。

古博仁放下茶盞,說道:“怎麽,這便要走麽?”舒蟬哈的一笑,唇角弧線上揚,白皙的手臂一指那古博仁頭頂的金字牌匾,朗聲道:“何為‘仁義’?難道說安且一隅,茍活一世,貪圖了下半生的安逸,枉顧了百姓死活,也可稱之為‘仁義’麽?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古博仁不過是個膽小怕事的小人物,又何配稱這‘仁義’二字?”

他這幾句話詞鋒犀利,半點也沒給古博仁面子,秦總管面色大變,轉頭偷瞧古博仁的臉色時,卻見他面無表情似的端坐着,冷冷道:“秦總管,送客!”

舒蟬道:“不必啦!”拉着阿秀冰冷發顫的小手,飄然而去。

秦總管送客至門口,回轉身來。古博仁這才緩緩站起,哼道:“乳臭未幹的毛孩子也懂什麽叫仁義!”說罷拂袖轉回內堂。

秦總管幽幽嘆了口氣,突然身旁一聲劈啪脆響,古博仁方才坐的那張虎皮椅子竟裂開無數道細縫,四只椅腳齊斷,虎皮椅轟的癱了一地。卻是被古博仁硬生生的運功給坐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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