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六月中旬, 上京已經逐漸炎熱。
雲容穿着一身素色薄衫, 坐在院子裏搭建的花架子後, 手執一本書細細看着。
午時的陽光透過藤蔓葉子稀稀拉拉的散落下來, 打在雲容身上,顯得格外恬靜。
旁邊的夏竹和冬梅安安靜靜的站着, 為雲容輕輕打着扇子。
“別搖了, 也不嫌累得慌。”
雲容視線從書頁上移開,好笑的看着兩個丫頭,溫聲道:“現在日頭還不算毒, 哪裏用的着扇扇子?”
他又不是女兒家,像那些個世家貴女似的嬌貴, 這麽點子熱,他還是受得的。
“天兒已經漸熱, 再過些日子可是要上冰的。”
知道主子心疼自個兒, 夏竹還是忍不住說道:“少爺素來體虛, 可不能熱着。不過就是打扇子,奴婢不累。”
冬梅連忙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雲容:“……”
難道是他平日裏脾性太好, 連貼身的丫鬟都不聽他的了?雲容一時有些無奈, 便道了句, “随你們吧。”
明明是接着伺候,夏竹和冬梅聽到卻喜笑顏開。
正在這時,穆安從前院跑了過來,站在花架子前朝雲容俯身行了一禮, “主子,有您的信。”
他的信?
蘇玉清和周渙之昨個兒才走,不可能是他倆的,這時還給他送信的,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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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過來。”
穆安依言走過來,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件。
雲容将手頭上的書放在一側,順手接過,淡黃色的封皮,上面并沒有寫什麽名姓。
但不知道怎地,他握着信封的手有些猶豫。雲容愣了片刻,才朝下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等亭子裏沒了人,他才把封了蠟的信緩緩撕開。抽出裏面的白紙,“阿容親見”四字映入眼簾。
果然是玉珩,雲容薄唇微抿,仔細的讀完了整封信。
薄薄一張,上面字并不多,言簡意赅的表述了玉珩想要邀他一敘的意願。
想到玉珩手臂上的傷和昨日蘇玉清說的話,雲容眼眸微垂,捏着信紙的手緊了緊,把紙頁捏的微微泛皺後,又驀的松開。
邀約的時間定在戌時,這樣也好,到時說了些什麽也能欺騙自己看不到對方神色。
戌時三刻,雲容與他爹娘交代了自己要去赴友人的約後,便離開了雲府。
因着今日特殊,雲容既沒有乘坐馬車,也沒有帶什麽下人。只獨自一人,在黃昏後慢慢走着。
夏日的太陽總是落的很晚,此刻殘陽如血,打在雲容月白色的衣裳上,顯出一種詭異的凄美感來。
風輕輕吹拂過他的衣擺,寬袖微動間,雲容突然止住腳步,望着長街那頭出現的人影。
他背光而來,籠在他身上的光暈及不上他一星半點。一襲大紅衣衫,似是一團烈烈豔陽朝雲容撲來,生生把周圍景色都壓了一半。
雲容張了張嘴,口中呢喃出聲,“玉珩?”都說峰回路轉,可他都還沒轉個彎來,就已經碰到了他。
“阿容,我等你許久了。”
玉珩走到雲容身邊站定,極為自然的拉過他的手,詢問道:“可是用了膳?”
雲容此時心裏想着事,也就沒在意他牽沒牽他的手。聽到玉珩問他,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嗯。”
“我可還沒用過,阿容,陪我一起吧?”沒等雲容回應,玉珩直接牽了雲容朝左側走去。
“不是說要去用膳?這可不是去酒樓的方向。”雲容瞧着他們偏離了主幹道,奇怪的看向玉珩。
“誰說用膳就非得去酒樓的?”玉珩有些好笑,語氣盡是調侃。
雲容:“……”
他怎麽就忘了這人的身份?一個皇子,哪裏能沒飯吃?
雲容抿了抿唇,有些尴尬道:“說的也是。”
耳邊倏然傳來一陣麻癢,溫熱的氣流噴散在他敏感的耳垂上,雲容身子下意識的抖了抖。
“哈哈哈哈,阿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一本正經的模樣煞是可愛。”玉珩在雲容耳邊低語,說完立即直起身子,眼中滿滿都是笑意。
雲容:“……呵呵。”
說着說着目的地就到了,玉珩指着前面的一處小院子,“到了。”
“這裏?”雲容有些詫異。
這地方雖然位置不錯,但眼前的屋舍着實是小,小的可憐。外面只能瞧見窄窄的一扇木門,被左右的高門大院擠在其間,活像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
說是個小院子那都是擡舉,玉珩居然帶他來這兒?
中宮嫡子還能與這種地方有牽扯?
似是知道雲容心中所想,玉珩溫聲道:“今晚的膳食就在裏面,走吧。”說着幾步走進,推開木門,牽了雲容進去。
走進一看,院子雖小卻五髒俱全,小小的壩子上曬着諸多幹草,雲容掃了一眼,發現好多皆是香料。
許是聽到外頭響動,一名身穿圍裙的中年女子從小屋子裏走了出來,她見着他們也沒甚驚訝,反而朝玉珩笑了笑,“公子來了。”
玉珩點了點頭,側臉朝雲容輕聲道:“阿容,你在這裏幫大娘收收香料,我進去幫幫忙。”
“你去幫忙?”完全沒弄明白玉珩究竟要幹嘛的雲容迷惑的說道。
什麽東西?
玉珩要去幫一位大娘的忙?他今個兒找他出來就是一起來幫忙的?他什麽時候認識什麽大娘了?
這些疑問在雲容腦中轉了幾轉,等他想問玉珩時,人早沒了影子。
一時無言,雲容瞧了瞧天色,就快要黑了。他嘆了口氣,挽了挽袖子,便拿過安放在小桌上的一個簸箕,蹲下身子拾起香料來。
等把香料收拾好,玉珩都還沒出來。雲容忍不住朝那唯一亮着燭火的小屋子走去,剛想撩起簾子,裏頭就出來個人。
迎面撲來的香味猛的鑽入他的鼻子,就見玉珩端着一個瓷碗。
“這是做甚?”雲容驚訝道。
“我們的晚膳啊。”玉珩含笑着單手把雲容給推到一個小馬紮上坐着,随手拿過一張小幾,撐開擺放在雲容面前。
“噔”的一聲脆響,瓷碗在眼前放定。雲容借着暗沉的光看了片刻,“面?”
“嗯。”
玉珩輕哼一聲,朝雲容遞過一雙木筷,語氣溫柔道:“快嘗嘗,看喜不喜歡。”
瞧着遞過來的一雙筷子,雲容有些奇怪,“不是你沒用膳嗎?怎地是我吃?”
“我也是有的。”
話落,剛才的大娘也端了一個瓷碗,輕放到玉珩面前,又把右手握着的一只紅蠟燭立在桌角,歉意道:“小婦人這裏地方簡陋,還望兩位公子不要見怪。”
“怎麽會?是我們打擾了你才對。”聽到婦人這麽說,雲容連忙擺了擺手。
玉珩笑了笑,朝婦人道:“今日有勞你了。”
“可不敢。”
婦人搖了搖頭,把空間讓給二人。
見婦人走了,玉珩才提起筷子,向雲容催促道:“快些吃,再遲些面可是要糊的。”
雲容:“……好。”雖然不久前才用過晚膳,但雲容還是捏起筷子,探向碗裏。
“怎樣?可對你胃口?”
“味道不錯,鮮的很。”
雲容擡眸,就看到一雙熠熠生輝的眼,茶色的眸子被蠟燭的光暈照的發亮,像是外圈鍍上一層金邊般惑人。
小小的眼瞳此時倒映着他的模樣,讓雲容一時有些怔忡。
“你喜歡便好。”
玉珩溫柔的看着雲容,語氣裏盡是歡愉,讓雲容霎時回神,趕緊埋下頭,似是遮掩般吃起了碗中的面。
吃着吃着,雲容停了筷子,讷讷的看着面前的瓷碗,輕聲道:“這面只有一條。”一整根的面,只有長壽面。
他梭然擡首,“你在為我慶生。”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餘光瞥見玉珩紅腫的指尖,雲容一把扯過他的手,“怎麽回事?”
他垂眸看了看碗裏的面,聯想到玉珩方才要去幫勞什子的忙,震驚道:“面,你做的?”
“阿容,遲來的生辰,抱歉。”玉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緊張的看着雲容。
瞧着玉珩居然還向自己道歉,雲容趕忙側過臉,一時不敢去看他,心裏從未有過的酸澀。
不是他矯情,而是從小到大,除了爹娘,還沒有人對他如此好過。
緩了片刻,雲容才輕輕笑開,“玉珩,多謝你。”
多謝你為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下身份,伺候我用膳,為我浴足,為我……下廚。
也多謝你不顧危險,為我跳水,為我出言,為我……擋箭。
更多謝你對我付出的一片真情。只是雲容何德何能,能接受這情深似海。
吃完了面,雲容心不在焉的随玉珩出了院子,玉珩一邊牽着雲容,一邊解釋,“剛剛那位大娘是個手藝人,她以前是整個上京出了名的長壽面行家。可惜現在不賣了,我找了半響才尋到的。”
說着,玉珩偷偷瞧了雲容一眼,“至于那個面,我也沒做多久,你不用不好意思。”
沒做多久?
雲容走神的心忽的給拉了回來。他聽到玉珩的說辭,都有點想笑。
如果私底下沒有練過,纖白的手指會變的紅腫?回想一下,方才大娘對玉珩的态度很是熟稔。顯然見過不是一回兩回了。
雲容輕聲出口:“玉珩,你沒必要這樣。”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怎樣?”玉珩含笑接過話頭。
他有感覺到雲容的情緒波動,但一則他自己在感情上也是頭一遭,活像個愣頭青,二則後背傷口疼痛非常,他得時時刻刻分精力去維系身體狀況和面部表情,才不會讓雲容發現端倪。
所以玉珩一時也沒未多想,只以為他是感動了。
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悅湖,迎面而來的涼風夾雜着湖水的潮氣。
玉珩引着雲容走到端午那日站過的橋上,驀然回轉身子,直直的注視着雲容。
黑夜裏,雖然瞧不見玉珩臉色,但雲容卻感受得到,他的目光。
強行壓下心頭異樣,雲容醞釀了下情緒,剛想開口,周圍就猛然爆發出一陣尖叫,眼前閃過些什麽,雲容偏了偏頭,眼眸不自覺的睜大。
點點燈火帶來零星火光,組成一片浩浩蕩蕩的燈海,朝雲容緩緩奔來。
朵朵精致的花燈,制成不同的模樣,其中以廣玉蘭為最,片片雪白的花瓣包裹住中間的紅燭,散發出暖黃色的光調,把周圍數丈的景色照的透亮。
“啊啊啊啊啊,花燈!好多花燈。”
“天上,天上,快看,天燈!好多天燈!”
“啊啊啊,好美!”
四周的驚嘆聲不絕于耳,數以萬記的天燈放飛,它們徐徐騰空,彙聚成一片火紅色的天幕,将這漆黑無月的夜晚映照的緋紅。
那是盞盞天燈帶來的色彩,化作星辰點綴其間。宛如神來之筆,勾勒出一副天宮景象。此番此景,是比萬家燈火還要來的震撼,美的……讓人心醉。
“阿容,祝你生辰喜樂,願你一世無憂。”緩緩的,極度認真的虔誠的話音落入耳中,雲容轉眼撞入一雙茶色的眸子。
如此的幹淨,如此純粹。
裏面滿滿的濃烈的真摯感情讓他倏然紅了眼眶,張了張嘴,半響才啞着嗓子吐出一句,“玉珩,多謝你。”
多謝你耗費如此心力,花費巨大人力,物力,財力為他慶生。
親手做的長壽面,滿湖綻放的“廣玉蘭”,天幕懸挂的“小星星”,這遲來十日的生辰禮,玉珩終于如願将其送到了他面前。
這挖空的心思,盛大的場面,別說是以前,就是以後也不會再有人能送的有他那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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