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狂風将半開的紅實雕花窗棂吹的咣咣直響, 其中裹挾着的雨水瞬間便把殿內染濕一片。
昏暗的光線下, 又是一道森白的閃電劃破天穹, 把整個內殿照的亮如白晝。
也恰好能清楚的看到, 中間穿着一身紅衣的少年,發絲飛舞, 衣袍翻飛的癫狂模樣。
也不知是因為刮拂的冷風還是正向自己走過來的這人, 雲容兀地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我可以扮作女子,嫁給你。”翹起嘴角,玉珩緩緩朝雲容走近, 柔聲詢問道:“你說這樣好不好?阿容。”
最後兩個字眼仿佛是從心底生生摳出來一般,帶着血淋淋的意味, 喚的人頭皮發麻。
茶色布滿血絲的眸子執着的盯着雲容,臉上端的是一副笑意盈盈的神色。
瞧着玉珩面上扭曲猙獰的表情, 雲容下意識的朝床榻裏側縮了縮。他緊緊攥着身下的被褥, 身體不受控制的微微發顫。
但玉珩此時大腦已經不甚清醒, 見着心上人沒有搭理自己,他想了想,重複道:“你說我以後嫁給你好不好?”
既然阿容喜歡女子, 那是不是只要他變成了女子, 他就可以喜歡他了?
哪怕, 哪怕只是一點點,一點點的喜歡……也好啊。
腦中固執的認同這個觀點,玉珩定定的看着他。
遲緩的思緒轉了轉,雲容這才聽清他方才說了什麽。
他震驚的擡首, 不敢相信如此荒誕的話語竟是從玉珩口中說出——畢竟,驕傲孤高到不屑于遮掩的一個人,也會對人說出嫁字?
心緒起伏,雲容猛的出口,“你在胡說些什麽!”他怎能如此自貶?
因為說話太快太急,連帶着此句都微微破音。似是被氣的不行,他半撐起身子,急速的喘了幾口氣,厲聲道:“你怎能扮作女子?玉珩,你在說什麽渾話?”
尖銳的厲喝打破了玉珩僅有的一絲幻想,他嘴唇翕動,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挺直的身形都頹然下去,輕聲道:“難道,連這樣……都不行嗎?”
低低的呓語像是在诘問着什麽,可惜,這大殿中并沒有他想要的答案。
為了阿容,他可以放下身份,自尊,哪怕生命去堵上一切,如今卻連最最卑微的請求也被全然否決。
果然……
玉珩仰頭發出一聲嘆息,瘋狂的因子在身體裏四處亂竄,沖的他腦中嗡嗡作響,雙眼血紅一片。
正要發作,餘光瞥見蜷縮在榻上發顫的人影,粉色的衣衫鋪陳在身旁,顯得他小小一團,如此的……惹人憐愛。
奔騰的血液霎時止住,玉珩愣愣的看着他,明明那麽生氣,那麽暴虐,那麽……絕望的心,在此刻居然不受控制的疼了起來。
他對他的心疼也似乎成了本能,本能的想要去呵護他,想要他好,想要他……快樂。
可是,他現在竟然在發抖?
雲容真實的反應就像一個響亮的巴掌,狠狠扇在了玉珩臉上。他心中祈願阿容能得一世歡顏的願望登時變成了一個笑話。
一個……笑話。
他臉色不可抑制的僵了僵,袖子遮住的手指狠狠掐在自己掌心也不覺絲毫疼痛。
留在這兒,只會招人厭煩,令阿容怛然失色。
玉珩眼中劃過一絲了然,緩緩收斂了自己的情緒,臉色蒼白道:“我知道了。”
留下模糊的一句,他便倏然轉身,離開了這裏。
門外守着的侍從瞧見六皇子出來,連忙撐了傘想為其遮上,卻被玉珩一把掃開。
他知道屋裏的人大抵是不想聽到他的聲音,所以他并未開口,就那麽直直的走進了雨幕裏。
被接連不斷的暴雨擊打着,身子瞬時濕了大半,臉上盡是冰冷的雨水,他也不甚在意,就這麽一步一步的離開這裏。
可是,為什麽……心裏還是疼,疼的就像是被誰拿刀子在捅,一刀刀的剜着他的肉。
他忍不住拿手揪着自己心口的衣裳,把火紅色的袍子都擰的皺巴巴後,終究是沒忍住,眼眶不争氣的紅了下來,雨水順着額頭臉頰滑落,也不知是不是帶走了別的什麽。
而殿內,後知後覺才發現玉珩走了的雲容,急速的跳下床榻,趿拉上鞋子便想追人。
結果剛跑了兩步,雲容動作倏的一頓,僵了幾息後,又無力的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瞧他,都忘了自己将将拒絕了玉珩,如今拿着什麽身份去追人?又哪裏來的臉面去追一個被他傷害了的人?
靜靜的緘默了半響,眼前突然明亮起來。盞盞宮燈被依次點亮,燃起了橘黃色的火光。
悄無聲息的進來了數十個丫鬟侍童,他們得了主子示意,進門來伺候貴人。
雲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見着前頭的玉石屏風上映着幾個淺淺的影子,宮婢俯身,聲音恭敬:“小公子,可要傳膳?”
晌午了?他歪頭看了看窗外,這天兒可一點兒也瞧不出來。
經歷太多的波折,雲容并沒有用膳的心思,他盡量壓抑着自己難受的心情,溫言道:“不必,你們都下去吧。”
“……是。”不敢違逆裏頭人的意思,宮人們如來時一樣,潮水般退去。
等下人都退下後,雲容漸漸走起神來,玉珩說了自己府上已被他安排妥當,想必他娘應該不會太過憂心。
雲容在宮裏的日子意外過的舒心。
熙和殿伺候的奴婢皆由專人訓練,心思細膩,考慮周全,極懂得察言觀色。
許是怕他寂寞,玉珩差人送了許多書籍,這些都是外面早已失傳的孤本,封藏在皇家閣樓。
但接連幾日都未曾見過玉珩,也不知他在忙些什麽。
這樣想着,雲容握着書頁的手不禁緊了緊,身後的丫鬟見他發呆,小心詢問道:“公子可是想出去走走?”
“沒。”
收回思緒,雲容搖了搖頭,朝她們擺擺手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們退下吧。”
“是。”恭敬的福了福身子,一杆下人依言退了下去。
雲容往前伸出纖白瑩潤的手指,粉嫩的指尖上正跳動着燦金色的陽光,歲月靜好。
奢麗華美的宮殿裏,四周都挂着淡紫色的輕紗。透過镂空雕花窗格,有微風拂過,吹得紗幔輕輕搖曳。
雲容站在大殿門口,背後就是緊閉的大門,他茫然的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四周,有些微出神。
他方才不是在玉珩寝宮看書的?怎地突然跑到這裏來了?
下意識的打量這個地方,布置上有些熟悉,可仔細一看又感覺不對,他該是沒來過的。
這……約摸是皇宮的宮殿都有相似之處?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不是熙和殿。對于莫名其妙的地方,雲容立即轉身就想離開。
他手放在門框上,手掌用力,居然沒開。雙手齊上,還是紋絲未動。
慢慢的收回手,雲容瞧着掌心泛起的紅印,看來門是被人從外面反鎖上了。
他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卻沒有想象中的生氣,有的只是無奈。
無奈?
雲容垂下眸子,纖長的睫羽微顫,就這樣站在門口微微發呆。
一陣悠揚的樂聲從殿內傳來,拉回了雲容的思緒。他掃了眼周圍垂落的紗幔,猶豫片刻,緩緩朝裏走去。
拿手撩開一路遮擋的薄紗,雲容走到了大殿中央,這是個巨大的舞臺。
舞臺華麗非常,腳下皆有暖玉為磚,雕刻成精致的蓮花模樣,走在上面可謂是步步生蓮。
明明是大白天,可當他走來卻仿佛經歷了一日,此時周圍已經燃燈,暖黃色的光調打在舞臺上,有種莫名的溫潤感,使整個臺子都在發光,着實叫人驚豔。
雲容站在旁邊,看着此景都不由贊嘆設計者心思之巧妙。
正這樣想着,不知何時,樂聲止了。
臺子中央居然站了個人,穿着一身大紅色的華美舞衣,衣袖和衣擺都繡着屢屢金線,腰身處垂着數條宮縧。
她頭上帶着一頂精致花冠,淺紅色寶石花蕊反射出淺淺的光輝,金絲編制的枝葉墜着六條步搖流蘇。
突如其來的人影,讓雲容免不得被驚了一瞬。
什麽人?難不成是皇家高手?……可哪有高手穿這樣的?
雲容眯了眯眼,警惕的望着這冒出來的人。
只見她擡手朝着旁邊一指。
“……”
順着手指方向看去,臺子上悄無聲息的放置了一架瑤琴。
他眉心一跳,暗道這地方有鬼。
他莫不是進了什麽話本子裏才會出現的地兒,那面前這個……女子,是個妖精還是個什麽東西?
反正,大概,也許不會是人。
看那女子維持着伸手的動作,雲容朝後緩緩的退着。
似有所覺般,女子忽的側了側臉,燭火映亮了她秀美的輪廓。那嘴角微彎的模樣落入雲容眼中,心裏像是拂過一片羽毛,有些發癢。
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琴桌後坐下,下意識的擡手在瑤琴上試調了下音色。
女子似乎對他的反應極為滿意,也不管雲容起沒起調子便開始起舞。
輕盈的舞姿配合扭轉時不經意流露出的媚态,美的驚人。
舞步旋轉間垂落的宮縧全部飛轉,發鬓的步搖流蘇與腰間的碎玉發出叮鈴脆響。
雲容看着她,情不自禁的開始彈奏。
看着她水袖輕擺,寬大的衣袖下滑,露出潔白細膩的手臂,偏頭間對他莞爾一笑,茶色的眼眸中仿若有星光綻放,真是颠倒衆生。
不知怎的,雲容平靜無波的心像是被誰扔了一顆石子,泛起淺淺漣漪。
心跳越來越快,終是連呼吸都忍不住急促了些。他手指微動,一曲鳳求凰應景而出。
就像排練了許多遍一樣,琴曲和舞蹈配合的□□無縫,令人驚豔至極。
一曲終了,舞步收罷。
雲容怔怔的看着瑤琴,他怎會對一個女子彈什麽鳳求凰?更何況還是個陌生女子?
果然,果然是被魇住了。
剛想起身離去,擡眼就看到站在身旁的女子。
吓!她走路都沒聲的?
想要張口說些什麽,結果就瞧見出現在正上方的那張玉白色的臉。
眼皮狠狠一跳,他竟是連凳子都坐不穩了似的,猛的跌落在地,不可置信般的驚呼出聲,“玉珩?”
“女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輕笑道:“阿容,剛才的舞好看嗎?”
他絕豔的臉蛋配上女子的梳妝,毫無違和感可言。
一身烈烈紅衣,發間金色的步搖流蘇微閃,在燭火映照下,甚至比雲容見過的所有世家貴女都要出挑,端的是風華絕代,儀态萬方。
因為方才才跳過舞,玉珩眉眼間尚且泛着淡淡暈紅,點綴在他玉色面容上,引人遐思。
此時專注的目光盯着他,仿佛在求一個贊賞,得一個肯定。
瞧着他這番模樣,雲容竟然感到……緊張,是仿若心上人在身前的那種少年人的緊張感。
怎麽會?
他半坐在地上,壓下心裏的異樣,過了一會兒才扯了扯嘴角,勉強道:“你跳的自然是好的。”
他豈止是跳的好?在雲容看來說是豔絕天下也不為過。
玉珩挑了挑精致的眉梢,“阿容,你要學會正視自己的內心,喜歡就是喜歡,何必藏着?”
他俯下身子,湊近到雲容耳邊輕聲道:“就像我想你一樣,你也是想我的,對嗎?”
雲容被他溫熱的氣息弄得渾身一個激靈,又想朝後挪幾步,卻被玉珩摁住肩膀。
他垂下眸子與雲容相對,視線交錯間,能清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影子。眼瞳那麽小,能裝下的僅僅只有他而已。
“阿容,你心裏是念着我,喜歡我,想要我的,不然你也不會在這兒見着我。”
他在胡說些什麽?
他在這兒看到他怎麽會是他想的?他又怎會……在想他?
思維漸漸迷茫,雲容腦袋有些發暈,玉珩見狀,驀然一笑,擡手捋了捋他耳鬓的碎發,稍稍擡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微抿的粉色唇瓣,低頭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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