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飛來孕

自德貴妃喜得龍子,朝臣們上書立後的聲勢比之先前更甚了。

整整一個下午,謹心閣的門都不曾打開。阿昭伴着沁兒在門前臺階上玩耍,隐隐便能聽到裏頭的義憤填膺與慷慨陳詞,間或還夾雜着“妖婢”二字。

“叔叔、有刀刀。”

把門的侍衛木無表情,握刀的手背被春風吹得幹裂,沁兒走過來摸了摸刀鞘,仰着小腦袋對他眯眼笑。

“呱當!”那房內卻猛地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響動,吓得他小手兒一顫,吧嗒吧嗒,趕緊颠着小腳丫又躲去了阿昭懷裏。

“桐桐。”沁兒摟着阿昭的脖子,想要她抱。

“噓——”阿昭比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

議事房內氣氛凝重,正中的書案邊趙慎兩手支着桌沿,只是冷眉不說話。那桌下是一杯傾倒的茶水,褐色的茶汁沾濕了一片紅絨地毯,也沒有小太監敢走過去撿起來。陰壓壓的,大氣都不敢出。

“陛下,古有妲己滅纣,褒姒禍國,西施吞吳,宮中若出妖女,久之必然禍亂叢生。如今涼國內亂,北面赫奴又虎視眈眈,正是危急時候,恕老臣鬥膽,懇請皇上處死那罪後遺婢,冊立新後,以絕他患!”已告老在家的八十歲老丞相顫巍巍跪仆于地上,字字铿锵。

旁的大臣連忙應聲附和:“老丞相所言極是!朝歌須有帝後坐鎮,天下才能陰陽共和。寇将軍精忠為國,其女寇初岚娴德端莊,應是最好的皇後人選,懇請皇上三思!”

“不然。姜貴妃多年精心侍奉皇上,如今更誕下子嗣,新後應屬她為佳選。”

“懇請皇上定奪!”

“請皇上定奪!”

兩派朝中元老紛紛跪于案前,諄諄勸谏,引經據典,聲淚俱下。

趙慎劍眉冷目,棱角分明的俊容上盛滿怒意:“朕貴為天子,寵幸一個區區宮婢,卻被爾等形容成如此不堪。莫非皚皚北魏,命運竟系在一個女子身上不成?那還須衆位愛卿輔政何用?要這滿朝文武何用!”

“父父,”門縫外傳來小兒的怯聲低喚,含糊不清,卻稚嫩好聽。随後便是女人悉悉索索的裙裾聲響,隐隐一抹水紅,抱他離去。趙慎往門邊上看了看,容色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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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的眼睛也跟着看過去——哀哉,皇上竟連在前朝辦公都帶着那妖婢——當初連根鏟除司徒家勢力,朝廷內外雖然震驚,卻也暗贊實為明智之舉。沒想到時間未滿一年,皇上這麽快就心軟了,連那廢後的孩子他也重新寵愛起來。

那孩子身負血債,身邊又是司徒罪後留下的妖婢看護,分明是養虎為患吶!

一群重臣竊竊私語,滿面憂愁。

“臣,再次鬥膽,有幾句話不得不言……”老丞相顫顫巍巍地又要下拜。

“皇上……”太監張德福附耳過來。

趙慎不動聲色聽着,便伸手将老丞相一攔。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凜冽,不容人反駁:“朕在太皇太後面前立過誓言,司徒罪後之位,今生無人再可匹及。逝者雖逝,生者卻不能夠出爾反爾,封後之事,今後任何人都不得再提!寇将軍護國有功,即日冊封其女為皇貴妃。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言畢,撩開一襲藏青色團龍窄袖長袍站起身來。

“皇上……”大臣們還想說話,他卻已經踱步到門邊。

君臣不歡而散。

兩扇雕花紅門打開,四月的陽光打着光暈照射到人的臉上,些許刺目。漢白玉欄杆旁,女人正扶着粉嫩俊秀的小兒在臺階上邁步,看到他們出來,略微一愣,繼而又笑。

那笑容明明清澈,一衆大臣卻對她生惡,胡子上翹,鼻子裏吭哧出冷蔑:“哼,殺千刀的害人精!”刷刷刷,長袖拂風,像一把把冬日的刀,寒光凜凜。

阿昭知道,他們一定都恨不得立刻殺掉自己……就如同扳倒曾經光輝榮耀的司徒家族一樣快意。

當年一起打過天下的重臣,獨獨司徒一家難逃厄運,這些朝臣得了司徒家族不知多少好處,面對趙慎的屠刀,卻無一肯站出來求情半句。

阿昭抱着沁兒退在一旁。

傍晚風大,她的裙裾被風吹得撲撲後揚,像一不小心就要飛走一般。

趙慎驀然想起阿昭十七歲的模樣,嬌美得如同一只小辣椒,每日個盡纏着他不放。有時在朝中議事,她若等不及,砰一聲推開門闖進來,也不顧朝臣們的囧迫,拉着他的袖子,“慎哥哥,慎哥哥”,非要纏着他快點結束回去陪她。

其實那時候他心裏隐隐是有甜蜜的,一種少時男女間最純澈的甜蜜,很容易便能滿足……可惜後來太多太多的事,卻将他心中的歡喜漸漸掩埋。

他們後來越走越遠,漸漸的互相恨了起來。

……

呵,這青桐,總是記仇,不肯放他好過。每出現在一個地方,總要提醒他記起從前。

“父父。”沁兒蠕着小嘴叫了趙慎一聲。

自從趙慎允許沁兒夜裏睡在他與青桐中間,沁兒已經沒有那麽怕他,不過還是不敢學小公主的口型叫他“父皇”。一歲快四個月了,粉嘟嘟的,俊秀又康健,眉眼之間都是他和那舊人的影子。

趙慎在門邊頓了頓,幾步走到阿昭跟前,撫了撫沁兒的小臉:“等了多久?也不知讓人布張凳子坐坐。”

阿昭見趙慎目光恍惚,便指着手中的小湯缽:“奴婢給皇上煲了點粥,一直等皇上不回。”

“等不住寂寞,你這個樣子倒是像她。”趙慎意味深長地凝了阿昭一眼,那長眸中噙着笑,有柔情在缱绻。複又蹙眉作嚴肅狀:“你可知道,宮婢私闖前朝可是死罪?”

他就是這樣的毒藥,冷你時如若冰山難以靠近,戀你時連肅顏都是寵溺。

阿昭不想多看,便将眼睛轉去別處。她如今已然擅長做戲,即便不願遂他的意、裝作害怕撒嬌,也依然抿着嘴角、假裝對他生氣。

趙慎眉間的笑意便有些無奈何,知道她方才一定聽去了那些對話。彎下腰将沁兒抱入懷中:“罷了罷了,不吓你。朕累了,陪朕去看一會櫻花吧。”

三月的栖風園裏落英缤紛,涼亭內空寂無人,宮婢已退開遠遠。

阿昭将湯缽倒出,遞了一小碗給趙慎。

粥香濃郁,而今她連廚藝也已日益精進。

喂了沁兒一小勺,見趙慎目光癡癡的看,又嬌嗔地喂了他一大勺——就像是一個賢淑的良家小婦。

那握勺的手指蔥白纖細,隐隐有舊傷痕,是從前在掖庭受刑落下的印記。趙慎又想起在冷宮看到的情景,那煙霧濃濃中,十七少女着一襲青衫褶裙,蹲在碎石架起的小竈旁煮着米湯……她從前在榮華宮中富貴安逸,幾時做過那般粗糙夥計。

趙慎情不自禁将阿昭的手放在唇邊輕吻:“很久以前,朕看不明白她的心。朕以為她不夠愛,她的選擇,更多不過是因我可以給她安逸。朕便告訴自己,一定要比她心中的那人更加優秀。然而司徒掌權下的趙氏皇族太艱難,朕疲于朝政,漸漸沒有精力去哄她……呵,那時候也真是傻,以為再堅持堅持,等到時機成熟了便可以去同她解釋,然後彌補回來。然而她卻以為朕不愛了,她的心離朕越來越遠,她想要的朕給不起,她對朕越失望,朕便越不知如何去面對她。等到給得起了,卻又将她逼入絕境……青桐,若我将欠她的百倍十倍償還于你,你可願意替她原諒朕,一直陪在朕的身邊天荒地老?”

原諒?……說得輕巧,他欠她的不止是愛,不止是頻頻落空的失望,還有命,是她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是司徒家三百條人命的血債。

阿昭不願意聽這些,絞着帕子笑。

“呱當——”,手中的碗勺一落,咕嚕嚕滾去了地上。

那稀粥散了一地,沾濕了趙慎精致的靴面,阿昭假裝彎下腰擦拭,趙慎卻将她的手一握,暖暖地包裹進掌心。他的眸狹長,目光潋滟,好像暗藏着什麽,滞滞地凝着阿昭。

阿昭沒有應他,只比着手勢問:“奴婢一時手拙,可有燙傷了皇上?”

趙慎看着她微微顫動的睫毛,知道她并無心聽自己說這些,他心中便有悲涼。默了良久,伸出長臂在她腰上一攬:“青桐,你不要害怕,那樣的事不會再重複來一回。載入史冊的是她,朕不會給你名分,但你将得到天下女子所不能得到的,你會是朕的妻。”

阿昭卻早已對趙慎沒有情義,她并不稀罕他口中的那個“妻”。這世間許多的憧憬都太美好,想要的時候得不到,屢屢的盼望落空,等到真正可以企及了,卻已經不再肖想了。

……

老國主病危,大涼國朝局動蕩,早先主張和睦通商的四皇子鬥不過二皇子冷子扇,二皇子登基為帝,獨孤武将軍不辭而別。性格潑辣的三公主冷凝霜打聽到獨孤與青桐的舊事,便吵鬧着要求北魏交出青桐。

趙慎自然是不肯交出,邊境亂事又起,寇将軍心懷不滿,并不盡心除亂。

朝中大臣們本就怨聲載道,既已曉得青桐乃是外族女子,那上書請求驅逐她出境、斬殺她的奏折自是越發紛湧而至。再加姜夷安的小皇子體弱多病,朝局日益動搖——

所有的起源都因着趙慎不肯冊立新後,分明立了寇初岚就可以改變局勢,他卻偏偏不肯,偏任這局勢惡化。

阿昭想,他大抵是怕像司徒家那般,再被寇家牽制一回吧。否則這樣心裏缜密冷絕之人,怎可能為着自己一個奴婢傾盡天下。

夏初多雨,永樂宮中清寂寂的,覺不出一絲暖意。

沁兒在小床上睡得香甜,腳丫子從被褥裏探出來一顆小腦袋,粉團團兒的惹人喜愛。

偌大的梨花木桌旁只坐着兩人,倒有些陌路夫妻的感覺。

阿昭夾了一筷子紅燒排骨,卻不慎咬着一片紅椒,連忙幹嘔着捂住嘴。

趙慎凝着阿昭笑:“她一吃到紅椒,樣子便和你一模一樣。”

阿昭笑了一笑,偏繼續夾起來吃第二口——“唔”,吐得卻更厲害了,手勢都來不及招呼便撲去了池子邊。

……

榮華宮中無人,老太監張德福懷抱拂塵,弓着腰站在高高垂下的簾帳旁。

發須斑白的太醫閉目搭脈,久久的,站起來顫巍巍道:“恭喜桐娘,已有二月身孕。”

懷孕?不是一直都在吃藥嗎,如何弄出的身孕?

阿昭一陣天旋地轉,雙目紅紅地瞪着張德福,幾句話沖口欲出。

張德福了然,便悄悄在太醫袖中埋了兩錠金子,親自将他送出殿外:“皇上近日頗多心事煩擾,這事兒還請李太醫莫要對外言及。”

“好說,好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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