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鳳凰決(終)

大涼與北魏開戰,沒了司徒家軍的駐守,寇禧又歇在京中養病,邊關節節敗退。皇上還是死守着不肯交出阿昭。朝臣們聯名上書請求将阿昭處死,聽說那奏章上第一個簽名的就是燕王,阿昭聽到消息,忍不住對着鏡子好笑。

前庭與後宮隔着一道紅牆,阿昭雖不出去,卻依然能感覺到那一觸即發的形勢。可是趙慎不說,他依舊沉默的獨寵着她,阿昭就也不問。

他這分明就是不想當皇帝了。不過阿昭不管他原因,她只想看到結局。

傍晚的天空昏鴉鴉的,像要下大雨了。榮華宮中靜谧無聲,風把帷帳吹起,那層層帷帳之內,趙慎端坐在桌案邊看書,他穿着簡素的斜襟青裳,俊逸的臉龐瘦下去許多,看上去線條越發的英氣逼人。

總覺得将要發生些什麽似的,小孩的第六感莫名不安。阿昭把沁兒抱在懷裏,輕撫着小背哄他睡覺,眼角餘光暗暗去看趙慎,他卻氣定神閑。阿昭便把沁兒放在小床上,走過來替趙慎沏了杯茶,正要轉身離開,趙慎卻把她的手一握。

那力道很幹脆且突然,握住了就松不開。

阿昭滞着不動。

好一會兒,趙慎才開口叫她:“青桐……是不是非要把朕逼至兩難,才能平解她心中的恨?”

他問一句話,卻用兩個主語。阿昭渾身一顫,聽他繼續。

趙慎勾起嘴角自嘲:“朕知道你能說話,朕要你親口告訴我答案。”

阿昭撫了撫少腹,咬住下唇:“是,倘若你不死,她的恨便會一直在。”

這是她重活一世後對趙慎的第一次開口。

“可她的恨分明就是一場誤會!青桐,朕到了現在依舊不明白,這天下與你,為何就不能兼得?朕不甘心。”趙慎赫然加重了語氣。他的聲音低沉,阿昭不用回頭,甚至都可以想象他此刻表情的陰冷。她想,是不是下一秒他便會殺了自己。他原本就是個無情無義之人。

阿昭用力拽回自己的手:“朝臣們就等在宮外,你提着奴婢的屍首出去,這天下于你,依然還來得及挽回。”

“可是朕不想再殺你一次!”趙慎嘩然站起來,從後面攬住阿昭的身子:“昭昭,你明知道朕一直在彌補和退讓,為何還要這樣逼迫?朕舍不得再殺你一次!”

他用下颌摩挲着阿昭的臉頰,大手往她嬌滿的胸前撫動,氣息炙熱,心跳怦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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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任由趙慎攬着,經了一遭生死輪回,再難以被他的虛情假意迷惑。

阿昭閉起眼睛道:“既然早已知道我活過來是為了叫你死,又何必裝作這般為難?殺都殺了,多一次少一次都是殺,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這一次不一樣!從前殺你是因為對你愛到絕望。倘若不是青桐這許多年在暗中的作梗,朕又如何狠得下心腸?……這世上有太多的事,只有錯過了才明白真相。昭昭,我們都錯過了太多,做了太多的錯事,你原諒朕可好?再給朕一次彌補的機會,讓朕好好的疼你,就一次!”趙慎薄唇緊貼着阿昭的耳際,從後面探入她的腰谷,想要将她扳回頭看他。

阿昭不肯,只是摳着桌沿不肯動彈。

趙慎便把她的身子翻過去,他的身量修偉挺拔,低頭捧起阿昭的下巴,看到她眼中的淚與恨,他的心便如刀絞,用力将阿昭緊扣進胸膛。

她從來不知道,從六歲時遇見她,他便将她刻入了骨髓。她紮着小雙鬟,穿一身紅紅,小小年紀就已然那般嬌美,站在雪地裏對他命令:“喂,你給我撿起來。”明明嬌蠻可惡,他卻為何偏偏喜歡。嘴上厭惡,心裏卻想要過去将她的球撿起。

他便克己勤奮,努力變得強大,後來終于将她迎娶為妻。

娶了卻不能太寵,天下人都笑話他吃司徒家的軟飯。

趙慎卻不肯再像先帝一樣茍且地活着,他暗中培養羽翼,并告訴自己,只是暫時的冷落,他日定然好好彌補,可是朝局艱險,漸漸卻做了許多違心之事——不得以寵幸了其他重臣的女兒,然後越陷越深,回頭不得。

赫青族遺孤青桐,與司徒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從街頭偶遇阿昭與趙慎微服出游,她的複仇便自此開始。沒有人會太在意一個啞巴在身旁,這是個聰敏的丫頭,她看到了趙慎對阿昭的若寵若離,聽到了燕王對阿昭的癡與恨,她便猜度了這三人之間的愛怨糾纏。

張德福在青桐生前的小房間裏發現了一只上鎖的木箱,那箱子破舊不起眼,裏頭卻滿滿都是模仿阿昭筆跡的廢稿。從一開始的生澀,到後來的熟稔自如,青桐用這些字跡給燕王去信,那些信自然從未落到過燕王的手中,每回都恰恰好的去了趙慎那裏。

她用阿昭的口氣說:他自得到了權利,便已經不再愛我,他身邊的新人漸多,而我只能在這深宮中空念你我的從前。你曉得我的思念便好,不用回信于我,因他疑心甚重。

她又說:自栖風園裏與你再遇,心中悔意愈甚,當時不該年少輕狂,與你置那一場無謂之氣。你要安好,然後我才能有盼望。

……

趙慎震驚發怒,那些信箋在他的掌中揉成粉末,恨不得立刻沖去阿昭跟前質問。可是他一過去看她,她便對他吃醋,使性子哭啼撒嬌。彼時他後宮中的女人已然充裕,是他辜負在先,而她止不過妄動了思緒,他卻已經身體背叛。他便又問不出口,回回反過頭來哄她。

只能暗中督促自己盡快讓羽翼擴大,好将趙氏皇權從司徒琰手中奪回。

阿昭聽了大長公主的話不再喝藥,三月後診脈終于懷孕了。彼時趙慎羽翼漸豐,聽聞阿昭有孕,心緒幾經輾轉,卻終于還是歡喜。他想,她心性成熟太晚,或許有了骨肉便能自此安定。只要她安定,他便不再計較從前。

可是小太監把信遞來,那信中卻說:那次見你,竟然埋下希望……

信不多,卻回回擊中要害,一步一步将阿昭與趙慎的距離推遠。

趙慎便再不期待阿昭的骨肉。

她腆着肚子,滿眼祈盼地在想要與他分享喜悅,他心中卻只是冷。因她的歡喜背後,藏的都是欺騙。可他還是愛她,那落胎之藥在手中撚轉,終狠不下心騙她喝下——她自小嬌養,他怕她出事,還舍不得她疼。他甚至想要将那肇事的燕王殺死,可是司徒家對燕王的庇護,卻讓他恨而不能。

阿昭的月份漸大,因着年歲已長,怕走動落胎,便整日呆在宮中靜養。趙慎忍不住去看她,那榮華宮中光影朦胧,阿昭撫着肚子坐在窗下,背影豐腴而臃腫。察覺他來,連忙回頭凝望。那眼神中有癡怨,有祈盼,有欲言又止,最後又變成失望。

可她憑什麽失望?天底下還有哪個男人似他這般隐忍?她若不要如此惺惺作态倒好,明明欺騙了又何必奢望憐愛?

趙慎又恨起阿昭,日日避在姜夷安的宮中不見。這個卑微到塵埃的女人,除了卑微就不剩下其他,他不愛,卻逃不過苦悶,他用情-裕屢屢麻木着內心對阿昭的愛與恨,然後離阿昭的心越來越遠。

忽然有一日阿昭卻生了,聽說孩子與他幼年時一般模樣。趙慎本不想去,卻耐不住心中殘存的一絲僥幸。他去到她的宮裏,看見她倚在床沿給那粉嫩小兒喂奶,小兒嘤嘤稚語,她的眉眼裏都是為人母的賢良,她說:“寶寶乖,長大了可不要像你父皇。”

趙慎腳步一滞,心緒無數次輾轉争鬥,末了還是再一次對阿昭妥協。

可惜太晚了,心思缜密的司徒琰從未放心過趙慎,她在病卧之時早已暗中鼓勵鎮國公培養勢力。他們悄悄養着兵馬,燕王這些年也在暗中養着兵馬。

這些司徒琰都知道,可是司徒琰卻默默庇護。不然她何來的底氣說:“你可以去愛別的女人,但她的位置你要留着。然後這天下就仍然還是你的。”

世人都以為趙恪是個荒誕倜傥的閑王,可是趙慎卻了解他。自小就是個睚眦必報之人,趙慎搶了他的女人,他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太皇太後一死,趙恪便命人在京中布散開謠言,司徒氏族開始驚惶,盡管趙慎對阿昭逐漸恢複寵溺,鎮國公已然開始與燕王密謀。

中秋前夕,司徒家軍歸京述職便是一場緊迫的暗湧。誰勝誰負,只在彈指。趙慎卻終下不了狠心,只在宮中守着阿昭觀望。可是一封信來,阿昭卻迫不及待出宮了。她一走,趙慎的心也冷了。

倘若阿昭肯留在他的身邊,司徒家或許還能有些忌憚;可她一走,他便被逼入絕境。枉他屢屢說服自己原諒她,她卻最終還是去到那人的身邊。箭在弦上,趙慎最終還是出奇不意地下了絞殺令。

……

“我原以為,我那麽的恨你,你走了,我便應該得到解脫。我努力逼迫自己忘記你,不去想不去回憶,可是我錯了,我敗給了思念和後悔……倘若不是那夜撞見你與獨孤的說話,朕真的不相信上天會讓你再活一次。昭昭,原諒我可好?朕已經安排了後路,我們可以在那裏好好的相愛,沒有人再來打擾我們!”趙慎抵着阿昭潔白的額頭,阿昭渾身瑟瑟顫抖,他以為她在害怕,便想要将她攔腰抱去床上。

悉悉索索,有裙裾的聲響從殿門外走近。阿昭眼角餘光瞥見,是姜夷安牽着女兒,手上抱着那偷來的兒子,母女倆個表情倉惶不安……她們一定也聽見了榮華将要破碎的聲音,想要哀求趙慎快點兒将自己處死。

此刻她們立在門邊不動,應該是期待趙慎那剩下的談話。

阿昭便笑起來,偏假裝不知道。她打開燕王送開的塞北老酒,倒了滿滿一杯飲下,又給趙慎盛了一碗,仰着下颌對他笑:“你為我放棄這天下?好啊,那麽其餘的女人怎麽辦,那姜夷安為你所生的兒女又該如何安置?你該知道,我司徒昭是個善妒的女人,死過一回依然還是,前一世你嫌棄我未落紅,我沒有底氣與你辯駁;這一世青桐可是清白之身與你,我可不容你再沾染別人。”

趙慎持着酒碗,蹙眉沉思。

阿昭激他:“你喝呀?怎麽不敢喝了,怕我下毒?”

“朕還是以茶代酒。”趙慎取過阿昭先前沏好的茶水一飲而盡,默了良久,字字頓挫道:“阿昭,你永遠不會相信我有多愛你,哪怕是你與他曾經有過什麽,朕都可以容忍不計……而我對她們卻沒有愛,亦從來不曾有過愛。既然這江山與你不能兩全,朕情願将所有一切拱手相讓!”

趙慎說着,忽然擡起頭看阿昭。他的容顏甚是英俊,此刻目光如炬,并沒有半分虛情。又或者太過無情。

他說他不愛,從來不愛……

那門檻邊姜夷安渾身一顫,險些都要跌倒在地。也不知道愣了多久,末了踉踉跄跄地牽着女兒蹒跚走遠。

“我和他曾經有過什麽?”阿昭默默聽完,忍不住覺得好笑,笑着笑着,眼中的濕潤止不住,忽然伸出手,啪地打了趙慎一巴掌。

“傻瓜,你可知我為何讓你喝這酒嚒?……你喝醉了,不允我出外尋找趙恪,你在帳中将我裹緊,可曉得自己對我做了什麽?……你都忘記了,忘記你褪下我的裙裾,然後便以為我對你不貞。就因為那麽幾點落紅,你便懷疑了我一世,倘若你對我有半分信任,又如何有後來的背叛?”

“妖女禍國,處死妖女!”

“活捉青桐,不死不得以平民憤!”

宮外吶喊聲漸漸襲近,那是趙恪的黨羽集結了朝臣開始逼宮。天下要易主了,那絞殺她們母子的腳步越來越近,阿昭撫着少腹站起來,從小床上抱起沁兒,最後看了趙慎一眼。

入夜的榮華宮晦暗凄清,他穿着颀長的青裳,身量修偉而高大,這樣朦朦胧胧地看過去,竟又依稀生出那少年骨秀眉清的輪廓。

“父皇——”沁兒醒過來,伸出小手想要趙慎抱。

“昭昭,朕錯了……可是上天既然給了你重生的機會,你便是為着沁兒,為着你我腹中的骨肉,也不該這樣舍我而去!朕不信,不信你能忘記這些日子的歡好……唔,昭昭,你給朕喝的是什麽?!”趙慎想要站起來攔住阿昭,卻忽然頭暈目眩,猛地一下栽坐于地毯之上。

果然是他偷偷換去了避子藥。

阿昭咬着下唇,迫自己忘記那些蝕骨的纏綿,決然地笑道:“來不及了,三百條人命已不再。從十五歲到二十七歲,我癡癡愛了你十二年,可是臨到了死,你甚至連出現在我面前的勇氣都不敢,你殺了我們尚未成型的女兒,還奢望我為你再生嚒?……沒有了,再沒有什麽我與你的骨肉。就是有,這一回與你,也沒有半分關系!”

“不,朕不信,阿昭你不能走!”那酒中無毒,趙慎卻怕喝醉後阿昭會離開自己。可他不知道,阿昭卻在茶水中下了假死的毒。

趙慎動彈不得,神思漸漸昏倦,眼看着阿昭漸行漸遠的紅影,驀然想起太皇太後辭世的那個風雪清晨。她穿着绮紅的披風,懷中抱着滿月的小兒,踉踉跄跄地闖進壽寧宮。她看着他的目光已經疏離,對他沒有了盼望,可他那一瞬間卻早已心軟,下定決心重新将她寵愛。

“昭昭,我們生不逢時,錯過了太多……”趙慎阖起沉重的雙眸。

榮華宮中忽然起火,升騰的焰火将整個邺康城的黑夜點亮。

已故太皇太後的宮中燈火通明,燕王趙恪滞滞地看着銅鏡前的鳳冠與檀木小劍,明明是被自己收進了小筐中,如何這般端正的擺在這裏?

“說!這些日子到底有誰來過?”他揪着老姑姑的衣襟,劍眉橫目,龇着牙質問她。

老姑姑吓得雙腿打顫,只是不停地重複:“是昭昭,是昭昭回來了……她抱着她的小兒子,在這裏直喊老祖宗吶……”

呱當——!

那鳳冠與小劍猛地掉在地上,劍柄朝上的“昭”字卻已然不見,不知被誰鑿出來一片空洞,就像是被挖去的回憶。

“不——”遠處的榮華宮已然大火漫天,長長的紅廊上,只見一抹清寬的背影拼命奔跑。那是幾近崩潰的燕王,腦袋中一幕幕畫面飛馳而過,是那個叫青桐的女子與他偎依呢喃,是她眯着清澈的雙眸對他微笑,她的眼中總是藏着莫名的痛,她耐着心牽引他一次次進入那紅塵美好……

她撫着少腹,欲言又止:“那我呢?”

她叫他阿恪,眼中都是不舍。

他卻聽不見,他真是該死阿,竟然對她說:初岚已有二月身孕,本王不能不對她負責,倘若你要走,我會給你安排最好的去處……

是本王逼死了你!阿昭,你為何不早說?

——*——

北魏二百年,宮中有啞婢青桐,乾武帝遇之,寵慣六宮,此後性情大變,國-難無數。義女青桐自知罪孽,于乾武十三年火燒榮華宮,與帝雙雙殉情。宮中嫔妃多遣散歸家,德貴妃攜子女自盡。因帝未留子嗣,群臣扶燕王趙恪繼位,寇家衷心輔佐,恪帝兢兢業業,終成一代明君。

——————《北魏國志》

(終)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紅臉蛋羞羞,每次都拖延時間的葫蘆表示好慚愧→←

話說,我又把名字改回來啦。之前想試試換個文名能不能漲點收藏,但心中還是喜歡原來的名字,如今完結了,就又改回《宮花厭》了~(@^_^@)~

以及謝謝【呼嚕、蘇紫、晴未還有小鹿】幾位親的厚愛,以及所有親們的留言~!拙文一篇,能得親們的支持,葫蘆心中實在感動,群撲麽麽噠~!!!

(那個……還有人想看番外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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