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故人

待人走後,皇帝在昌德宮用過晚膳,便要去了太虛道長修行之所修煉。臨近門前,張德壽一言不發,讓皇帝頗為納悶,不禁發問。張德壽暗道正是時候,卻見那不遠處,東宮的大太監正急匆匆地趕來,皇帝緊張起來,還以為是太子出了什麽事,忙叫了停。

“你這時來,可是太子出了什麽事?”

那太監回道:“殿下無礙,只是康怡郡主自打今下午從方竹園回去後,就突然發了高熱,昏迷不醒,側妃娘娘請了禦醫,可這禦醫也瞧不出是什麽原因。殿下打聽到,今日郡主在方竹園見了薛三姑娘一面,或許是與此有關,普通凡人自是解決不了,因而特讓奴才來請太虛道長去一趟。”

皇帝因太子而對這個孫女有幾分喜愛,又怕太子着急,命人請了太虛道長,一道前往。趕到東宮側殿時,一位一身華衣的美貌婦人正靠在床邊垂淚,身側跪了四五個太醫,皆是太醫院中的兒科聖手。太子來回踱步,大怒道:“不是已經去請太虛道長了嗎?怎麽還不來?”

旁邊的內侍道:“道長估計是在路上了,大皇孫還在外頭候着呢,要進來看望一下郡主,您看……”

那李側妃“嚯”地站起身,“他這災星來幹什麽?今日我兒剛遭了宋氏之女的邪氣,他用心何其歹毒,竟還想來克死我兒不成?”

太子扭頭撞見面色陰沉的皇帝,連忙扇了李側妃一巴掌,恭敬行禮,滿屋子的人這才看到,皇帝與太虛道長不知在門口駐足何時了,身側通報的小太監面色煞白,幾欲昏死去。

“你這側妃倒是好膽,朕親口承認的祥瑞到了她這就成了克人的邪祟。還有烨兒,他是嫡子長孫,能由得她一個庶出的妾辱罵?”皇帝緩步被太子迎到上座,語氣讓李側妃心中一涼,不斷地望向太子。

太子見愛妾那般可憐,又記挂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兒,求情道:“她這也是愛女心切,才會口不擇言,兒臣定好好教訓她,絕不再犯。還請父皇看在熾兒和燦兒的份上,原諒她這一遭吧。”

“罷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她既如此不懂規矩,不堪居于側妃之位,看在子嗣份上,就降為庶妃。”皇帝看着太子,頗為恨鐵不成鋼。

太子松了口氣,不過就是降了位份。可李庶妃差點昏厥過去,她仗着寵愛和子嗣,十年才爬上了側妃之位,這一下就被貶成了庶妃。

“你去告訴烨兒,他身子弱,不必來此,免得沾染上病氣。”皇帝吩咐身旁的侍女出去傳話,對這嫡長孫實在心疼加可惜。

侍女出了門,見着披着厚厚鬥篷的人,道:“聖上傳話了,大公子不必等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別再染上病氣了。”

鬥篷中的少年擡起臉,面容俊秀如畫,卻膚色蒼白,沒有幾絲人氣。漆亮的眼珠在他聽到此話時,便又暗淡下來。“如此,那我就先回屋了。”

侍女嘆了口氣,金尊玉貴的嫡長孫,卻被這命格一說,弄得反不如側妃的庶子,爹不疼母早亡,就連這聖上也唯恐見他傷感。

小小少年身旁的嬷嬷心疼地捂住他冰涼的雙手,道:“烨哥兒,你何苦來白受這一遭罪?”

秦烨收回了手,自下午遇見那個薛家三姑娘後,他的身子就細微發生了變化,雖不明顯,他卻能察覺到,自己羸弱的身體是在轉好。他攆走所有宮人,在被子裏又哭又笑,一片黑暗終于有了一絲光亮。曾幾何時,連最簡單的活着,對于身體衰弱的他來說,都是個奢望。如今終于看到了一絲希望。

秦烨眼中此時哪裏還有什麽失落,不過是冰冰涼涼的一泓沉水。他笑道:“這宮中唯一盼着我好的大抵就是皇祖父了,他雖不見我,只要念起我,就必然有所觸動,心生愧疚,我在宮中的日子也就好過了。”

側殿中,皇帝請太虛道長為康怡郡主治病,卻在張德壽一番耳語之下,面色一沉,反複敲打幾次李庶妃和太子,又把東宮宮權交給了無子無女的齊側妃,命其務必妥善照顧大皇孫。

這讓李庶妃一陣心驚,自知這是在警告自己,若非自己膝下還有太子唯一健康的一雙兒女,弟弟這次又立了功,怕是不只是降位了。卻又納悶,那個病秧子是個早逝的命,又生來是個克星,素來不受皇帝寵愛,這次怎麽會這般發火。卻不知這皇帝的真正心思。

她正納罕,太虛道長已是有了結果。太子急忙迎上前,看見床榻上本是機靈可愛的大女兒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不過幾刻鐘,面色已枯敗不少,不禁擔憂道:“燦兒可有事?”

太虛道長神情冷淡,只問向服侍康怡郡主秦燦的宮女:“郡主并無性命之憂,只是貧道想問,今日下午,郡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李庶妃未見太子面色如何,以為女兒是被薛令蓁所傷,怒而哭道:“正是遇見了薛三姑娘,她是祥瑞,自有神通,讓我兒受此苦難。必是因我兄弟惹了宋氏不喜。”

太虛道長冷哼道:“只怕事實并非如此,小丫頭,你快快将事實招來!”

小宮女吓得瑟瑟發抖,話都說不完整,張德壽上前躬身笑道:“奴才是奉聖上的口谕,去将薛三姑娘接進宮,也目睹了整件事兒,還是讓奴才替這丫頭說罷。”便将那康怡郡主如何仗勢欺人,鞭打奶娘想摔死薛令蓁的事情俱無遺漏地說了出來。這件事險些連累他受罪,自然是氣的,可這說話也有技巧,讓人看不出偏袒任何一方,至少皇帝便信了。

那一刻,皇帝想殺了這個孫女的心都有了,将手中的茶盞砸向床邊,斥罵道:“好個孽障,這般歹毒,連着天賜祥瑞、國公嫡女都敢下手,他日若朕對她有些不順,豈不是還要謀害朕了?”

這個罪名便大了去了,若是傳出去,太子名聲也有礙。

“聖上恕罪!”滿屋子的人靜得不敢說話,齊刷刷地跪在地上請罪。

太子不禁驚愕地看着靜靜躺在床上的女兒,怎麽也看不出這還是一個狠心殺人的女孩,國公之女,就算生母是出身有瑕,豈是她想殺就殺,更何況宋家之事本就不幹淨,太子心中不安,頗受打擊,問向李庶妃:“這可是真的?你不是說燦兒只是去看看祥瑞嗎?”

李庶妃眼前發黑,捏了捏衣角才鎮定下來,心中迅速下了決定,連連磕頭:“妾也是聽丫鬟所說,并不知詳情,愛女心切才會對泰安郡主出口無禮。都是妾的罪過,未能教導好燦兒,小小年紀便如此狠毒,實不堪為郡主之位,妾代燦兒請罪,請皇上貶去燦兒郡主封號,另罰妾與燦兒去仙慈庵禁閉思過!”仙慈庵乃是歷代宗室女子受罪懲罰之所,一旦進去,即使出來,也于名聲有礙。不過李庶妃已經嫁人,此番又是受女連累,只怕還能落下一個大義滅親的美名。這般一來,三皇孫秦熾不僅不會被有一個謀殺臣女、心狠手辣的姐姐連累名聲,反而會因有一個大義滅親、識得大體的母親而增幾分朝野中的聲望。

太子一瞬間就明白了她的選擇,這是要棄女保子啊。掙紮再三,他道:“父皇,熾兒尚幼,離不得生母,就讓燦兒的乳母陪着燦兒去仙慈庵可好?”

李庶妃震驚地望着太子,十分感動。太子握住她的手,繼續求道:“熾兒已經是兒臣膝下唯一健康的子嗣,若由他人照料,實在是不安心。”

皇帝看着自己精心教導的太子,這一年不止一次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失望之情。一旦碰上了關于李氏的事情,就昏了頭腦,可是他到底是自己最疼愛的嫡長子,“那就依你所言,待秦燦醒來,立即讓其乳母陪她去仙慈庵。日後再沒了什麽康怡郡主,朕看她還如何仗勢欺人!”

諸事罷了,小道童陪着太虛道長回了特意為他修建的道館,問道:“師傅,此處沒了旁人,你就告訴我薛三姑娘什麽大來歷,為何惹得您這般維護?連太子的面子都不留了。”

太虛道長閉目不語,小道童失望走遠了,才長嘆道:“她是救世之女,以身救孤煞帝星,方破了這亂世之局。貧道自是要妥善相護啊!”

……

過了近一月,倒似是應了薛三姑娘祥瑞的名聲,天氣開始放晴,京城裏被那場戰事所籠罩的陰雲開始逐漸消散。陳國公府中,宋氏屋內煥然一新,她披着件褂子,坐在妝鏡前由着珍珠梳妝,雖仍挂念着兄長一事,可因有了小女兒這個期望,整個人都精神許多。更令她歡喜的是,那日謝嬷嬷抱了女兒歸來,不僅女兒被封為泰安郡主,還設了燕陽為其封地,就連宋家也被開恩,族人被流放到距離京城較近的崇州,那裏無論氣候還是環境都比渌州要來得好。

薛令芳搬了張杌凳坐在她不遠處,正拿着絲線打絡子。她擡眸笑道:“阿娘,三妹的玉石是配哪種顏色好?我想給三妹打個絡子纏在手上或脖子,也好看些。”

宋氏笑說:“那美玉是碧色的,我看用個霜色的便好看。”

躺在搖籃中的薛令蓁懶洋洋地擡起眼睛看了眼,似是覺得滿意,咿咿呀呀地叫了幾聲,惹來對面母女二人的幾聲輕笑。今日是她的滿月宴,從一大早就被奶娘抱起打扮,穿了身洋紅的小衣服,脖子上一塊皇上賜下的由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項圈,下墜着她出生帶的那塊美玉,愈發襯得皮膚如同白瓷一般,兩頰透着點紅暈,格外的健康讨人喜歡,

正照顧她的是新選出的兩個奶娘,以前錢、張兩個奶娘因出了那檔子事情,被謝嬷嬷換了下去,另選出兩個身家清白的家生子來當她的奶娘。

宋氏聽了謝嬷嬷報了在宮中所發生的險事,吓得面色煞白,多虧見薛令蓁安然無恙,這才緩過氣來,明白過來為何皇帝還特地派人來說了句康怡郡主的懲罰,正是為了安撫自家,猶恨道:“真是真是千算萬算,漏了個康怡郡主,小小年紀如此心狠,若是我蓁姐兒出了什麽事,罰她去仙慈庵,實在便宜了她!”

新來的這兩個奶娘,一個同樣姓張的爽快大方、一個姓方的溫柔細致,處理薛令蓁房中的事務都是好手,大概日後還要當着她房中的管事姑姑。

見宋氏梳好妝,琥珀突然拿着帖子進了屋,歡喜道:“太太,您猜,這次誰來了?您知道了,必定歡喜。”

宋氏扭頭望她,頗有些落寞地說道:“還能有誰?那些冷心冷肺的人我這次早就看清了人心。我最親近的阿媃也早就遠嫁了。”

琥珀眨眨眼:“正是那位郎家的二小姐,如今蔡陽陸家的大夫人郎媃。”

宋氏驚喜道:“果真是阿媃?這可就太好了!當初她嫁的那麽遠,算起來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她笑了笑,對薛令芳道:“芳姐兒,你可還記得媃姨,她膝下有一個小公子,比你大了兩歲,小時候你們還一起玩過的。”

薛令芳神色有些不對,連手中的絡子都掉在了地上,她素來穩重大方,很少有如此失态之處,惹得薛令蓁忍不住看向她。

她怔了怔,拾起絡子,纖纖的指甲上丹蔻掉了一點顏色,指尖掐的有些泛紅,險些抑制不住胸腔中激蕩的恨意,直到對上幼妹一雙如寶珠流光般的黑眸,心中稍稍安定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道:“好像有些印象,卻記不清楚了。”

宋氏還沉浸在故人得見的歡喜中,笑她道:“那時阿媃要帶着雍哥兒回蔡陽,你還是萬分不舍的。”

薛令芳淡淡笑了笑,眼中有些陰郁。薛令蓁不禁伸出自己尚肉窩窩的小手安慰安慰她,雖不知道這陸家母子究竟有什麽特殊的,但肯定惹了姐姐不喜。

薛令蓁愈想愈覺得自己今生這個姐姐身上絕對有什麽秘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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