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薛令萍暗道自己自幼也算得上聰慧,又因有薛樹的話,便處處好勝,父母也都請了好的先生教她讀書,她的詩詞是被先生稱贊過有靈氣的。這些詩詞皆是往日自己的得意之作,今日花了一個時辰默了下來。而薛令芳她是知道的,雖寫的一手好字,可這讀書的靈性卻比不上自己,謝先生又如何瞧得上。

都道謝三娘子性情古怪,不論門第,大伯母宋氏以權勢相壓,謝先生必然不喜,自己必會是更有機會的了。

薛令萍為自己鼓了鼓氣,整理好儀容,裝作是在游園子,緩步到那出了丹楓院必經的一條游廊裏,守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細碎腳步聲以及談笑聲。

不該啊,依着謝先生的個性,必是要對宋氏之人不假辭色、有所遷怒的,又何來這般的談笑聲?薛令萍目露疑惑,但一想起這次是個萬分難得的機會,薛令萍握緊了紙張,儀态端莊地走到了謝瓊的面前。

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水藍圓領束腰繡蘭花襦裙,發髻上簪着兩朵時新花樣的珠花,五官生的纖弱可憐,清秀柔婉,如今十一歲出頭的年紀,隐約有些少女模樣,卻連腕子上戴着的玉镯都有種蕩蕩悠悠的欲墜之感。走出的時候,特特微垂着腦袋,愈發倒像是受了什麽委屈。

“這位是?”謝瓊問向身側的琉璃,望着這莫名半道鑽出的少女,其衣料首飾比一般下人好些,卻又比不得薛令芳姐妹,儀态也不似是府中仆人,一時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琉璃嗤笑,恨不得将這沒臉沒皮的二房之女掃地出門,明擺着是向謝先生賣可憐,順便企圖踩着自家小姐上位成謝先生的學生。

薛令萍不等琉璃回話,上前行了一禮,敬仰地望着謝瓊,輕聲細語地道:“拜見謝先生。我是芳姐兒的堂姐,薛令萍。久聞先生大才,萍兒仰慕多時,始終無緣向先生求教,今日托了大伯母的福,有緣得見先生,這才大膽拿着平日的拙作來請先生指教一二。”

這是她素日的做派,女學中女先生無一不是誇她謙遜好學,對她愛護有加。她道這謝三娘子并非俗人,必是愛惜有才之人,自己顯露出對她的敬仰來,必能讨得她幾分喜愛。

謝瓊仔細聽完她的這番話,眉眼間轉而帶了絲笑意,讓薛令萍心中大定,忙不疊将自己手中精心默下的手稿送上前去。

“琉璃,把手中的燈籠給我。”琉璃不解,遲疑着将手中的燈籠遞過去,暗道這謝先生可千萬別被哄騙了去。

謝瓊不接過手稿,提燈照向對面的薛令萍。而薛令萍不禁呼吸急促了一些,手中微微滲出汗來,只覺這謝三娘子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一掃而過,“謝先生,不知可有什麽指教?”

謝瓊見天色愈發晚了,眼中掠過一絲厭煩,道:“也不過平庸之人,薛小姐不必求教于我。我素來不喜自作聰明之人。薛姑娘還請牢記。”

她的話,字字如同冰刺一根一根紮在了薛令萍的身上,臉色唰地通紅起來,整個人仿佛是被放在了爐子裏烘烤,眼淚在眼睛裏欲掉不掉,手中緊握着的手稿不知不覺都皺成了一團廢紙。

琉璃急忙轉頭輕咳一聲,方止住嘴邊的笑意,“時候不早,謝先生還要早些休息,萍姑娘就自己逛逛吧。”

待人走了,薛令萍才憤憤地哭了出來,她不知謝瓊那句“平庸”指的是她樣貌還是詩詞,一想起方才宋氏那些丫鬟譏諷的眼神,她自己就仿佛是個跳梁小醜一般。

她哭過一會,收拾好面容後,才起身準備回梁姨娘的溪梅院。

從薛林的書房出來,陸軒雍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心裏卻絲毫不覺得疲累,不枉他苦心奉承這薛林,到底得了些好處,對于下一次的會試,他是勢在必得地要拿個好名次。

因奉承薛林,陸軒雍這幾次被他叫去吃酒赴宴。薛林此人雖在朝中不受重用,可年少時結交的友人也多少有幾人在朝中有些實權,陸軒雍又并非蠢徒,這些人随意透露一點內容,就足夠他會試受用。當今聖上命題一向以朝中局勢為主,陸軒雍此次落榜正是因不了解這朝中的局勢,會錯題意所致。

人一旦嘗到了半點兒的甜頭,就不會舍得放下去。陸軒雍正是如此,絕不會讓薛家這個機會從他手裏溜走。

古往今來,兩姓之家若要結成牢固的關系鏈,最可靠的辦法無疑就是姻親了。

陸軒雍腳步一頓,想起陳國公嫡親的姑娘中,只有二姑娘與自己較為适齡,本來他母親郎氏又與薛夫人交好,本就有了一半的勝算,可偏偏那二姑娘對自己分外冷淡,若有若無還有些厭惡,這可就難辦了。

此事說來,他也莫名有些委屈。想他在蔡陽,雖父母無甚官職,自己卻是個才華出衆的少年,品行容貌無一不是被誇贊的,怎到了這薛二姑娘的眼裏就這般不讨喜了呢?

陸軒雍百思不得其解,卻見那暗處半隐半藏着一個纖瘦身影在緩緩走動,因而出聲問道:“是什麽人?”

那身形抖了抖,似是被吓着了,緩步走出,卻是一個纖弱少女,雙眼微微紅腫,正是要回溪梅院的薛令萍。

陸軒雍見其衣着并非國公府中的下人,料不準身份,見其楚楚可憐之态,不禁溫聲道:“方才吓着姑娘了。天色已晚,姑娘莫要在此久留。”

他心裏念着男女大防,怕傳出流言惹了薛家不喜,便匆匆離去。

那薛令萍見了他彬彬有禮的斯文模樣,不免心中稍稍悸動。她暗道這人是從大伯父書房出來,自然不是尋常人,可恨自己身有宮寒一病,又被謝三娘子羞辱一番,若今日之事傳了出去,她就算是沒臉出去見人了。

薛令萍暗自垂淚,待回到溪梅院,林氏已在客房收拾,見女兒散心回來,卻哭得雙眼紅腫,面色發白,吓了一大跳,“萍兒,你這是怎麽了?”

薛令萍咬牙搖了搖頭,死都不肯将此事說出,卻讓林氏心中愈發起疑,以為是被人怠慢了,安慰道:“好萍姐兒,別哭了,咱明日便回家,再不在此受人輕慢!”

……

“太太,姑娘,你們是沒瞧見,當時那薛令萍整個人都快羞死了,我當初怎就沒瞧出來謝先生還有這一張利口?”琉璃坐在榻下的小凳上,一口伶牙俐齒将當時薛令萍的神态學得是活靈活現,惹得滿堂笑聲。

可笑歸笑,薛令萍此舉無疑還是惹了宋氏和薛令芳不喜。

謝三娘子來薛家是念着和宋氏的年少情分,收薛令蓁為徒那是因為薛令蓁合了她的眼緣,可那薛令萍卻是想着白占便宜、踩着人上位,未免吃相太難看了一點兒。

下計沒成功可不代表沒做過,宋氏和薛令芳又不是什麽善人,斷然是不會因為沒被薛令萍占了便宜而放過她。

薛令芳恨不得讓薛令萍千刀萬剮,冷笑道:“她不是一心要求個好名聲嗎?那我就讓她的名聲臭大街!”

宋氏眼中冷光閃爍,輕笑:“這還不簡單?”她吩咐下去:“珍珠,你去取些錢,讓不起眼的心腹在鬧市處多找些乞兒,或者貧人家的小兒,用這些錢叫這些孩子将這件事情傳出去,關于我們的,倒可略去些,只是薛令萍的所作所為,務必要說的仔細。連她害芳姐兒落水的事情也別落下,也叫宗族的人看看,薛樹夫妻倆究竟養了個什麽貨色!”

珍珠應了下去,辦事效率極快,不過兩天就看到了效果,小孩子嘛,管不住嘴,尤其是那些乞兒,到處流竄,消息自然傳得快,薛樹和國公府早就分為了兩家,火怎麽燒也燒不到陳國公府。

薛令萍死也不肯說這事情,林氏只以為她受了氣,陪了她在家中好好休養幾日。這日她自己按例去鋪子上查賬,本就因薛林之故而生意一般的鋪子今日愈發冷清了,連林氏也生了一肚子悶氣,責問那掌櫃夥計。

掌櫃的有苦說不出,總不能去說是因為主子家的姑娘的名聲,諾諾道:“這已不是頭一日了,這幾天生意都比往日差了許多。”

林氏郁悶地讓幾人退下,見平日裏的一個認識的熟客正好路過,卻繞到了別家,忙上前攔着,問個緣故:“姚夫人,您以前不是說要多到我家鋪子來照顧照顧生意,怎如今還跑到了別家?”

姚夫人和林氏是牌桌上的交情,向來談得上幾句,如今卻疏遠着道:“那是以往不知道你家的教養,你家女兒都能害了自己堂妹的性命,卻還有臉捧着自己不知道幾斤幾兩的‘拙作’想搶了謝三娘子做先生,去蹭個好名聲。以前你跟我說自家女兒被國公爺的二小姐仗勢欺負,只怕是你女兒想害人性命不成,反被責罰吧?我還怕你連累我家的女兒!”

完了!林氏腦子裏一個霹靂,沒聽清姚夫人後面的幾句話,身子就直挺挺倒了下去,幸好身後還有丫鬟在。

林氏這下子什麽也顧不得了,早早回了家中,還未來得及找薛令萍仔細詢問,就見下了學堂的長子薛茂面色鐵青地将薛令萍從屋內拽了出來。

薛令萍哭得狼狽不堪,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面頰紅腫,留下了一個明顯的巴掌印,嘴角絲絲地滲出血跡。

“你這是做什麽?萍姐兒她可是你的親妹妹!”林氏撲上前護住了薛令萍,也顧不得生氣,對長子哭道。

薛茂揉了揉抽疼的額角:“母親,若非我從別人口中得知,你還想将萍姐兒做的事瞞我瞞到多久?芳姐兒可是她的親堂妹,尚還比她小了一歲多,她怎忍心下得了手?事後竟還有臉再去算計芳姐兒?那可是謝三娘子,人家是被大伯母請來的!怎麽看得上她?”

薛令萍偎在林氏的懷中,聞言,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怨恨。

林氏哭道:“那件事情根本就是薛令芳害得你妹妹,萍姐兒如今落下個宮寒的毛病,讓宋氏他們賠給萍姐兒一個名師,提高萍姐兒的地位有什麽不可?這件事定是宋氏毒婦傳出去的,我這就找他們算賬!”

薛茂連忙攔住她:“母親,萍姐兒腦子糊塗,您也跟着頭腦不清楚嗎?這一切都是萍姐兒罪有應得,您就算去,又有什麽證據?只會惹出更多的亂子,您就聽我的,莫要再攙和進國公府的事情!”見她還是不甘,薛茂直言:“母親難道就不為我和父親考慮考慮?若您再如此縱容萍姐兒,只會給我們一家惹來更多的麻煩,兒子的前途您也就不考慮了嗎?”

林氏這才鎮定下來,四目無神,哭道:“那如今你妹妹名聲毀了,可還怎麽辦?”

薛茂氣惱地看着地上的薛令萍,冷言道:“就将萍姐兒禁足在她院子裏,請個嚴厲些的嬷嬷教導她規矩,待兩三年後,這自然沒多少人記得萍姐兒的事情了,那時我也有了更好的功名,萍姐兒也能找個好人家。”

林氏走到還在抽泣的薛令萍面前,痛心道:“你做事怎就不提前告訴娘一聲,怎麽這麽膽大呢?如今你就聽你哥哥的,好好學學規矩。”

薛令萍道:“娘,你難道真要把我關起來?我不要!”

林氏見薛茂眼中的冷光,深吸口氣,“來人,把姑娘給我關起來,門上上鎖!”

薛茂不禁松了口氣,但願這樣能讓父母消停些,也能讓國公府那邊消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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