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宋氏有孕不足兩月,雖得薛令蓁為她調養,可那回受驚,還是有些不适,這幾日連院子都沒出。那日不知是小丫頭給她說了李家長子被判處斬的消息,她欣喜落淚,又惹得情緒不穩。琉璃、琥珀幾個丫鬟如臨大敵,天天監督她,除了在房間裏走動幾圈,便皆要卧床保胎。
因着身孕的消息未傳出,薛榮這庶長子只以為嫡母受驚生病,壓下暗地裏的幸災樂禍,他足足跑遍了京城裏的藥鋪,依着宋氏模糊透露出的病症細細打聽來了幾張藥方,特地露出身上汗濕的衣服,以期能打動些宋氏。如今薛林生病,若能得宋氏歡喜,将他記在名下成了嫡長子,或者,早早向朝廷請立世子,也好使着國公府後繼有人啊。
宋氏病得如何,他也想心裏有個底。
珍珠随着薛令蓁拿了賬本向宋氏回話,走進院內,太陽西斜,日落傍晚時分,難得有些涼爽。薛榮穿着身靛藍的長衫,依舊出了汗,微微卷起的袖口顏色比其他布料的顏色要深上許多。
她輕笑,上前福了福身子:“大少爺好。可是有什麽事找太太?”
薛令蓁也道了聲“兄長好。”,亭亭筆直地站在一旁,眉眼舒展,年紀不大,脖間墜着塊美玉,身上的裙擺被微風吹得輕輕擺動,端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
薛榮瞧了,怎麽也生不出喜歡來,她輕輕一笑,都讓他覺得自己如何卑微,渾身起了絲冷意。
“郡主安好。”他僵着嘴笑笑,小心翼翼地掩去眼底裏算計,将一疊紙交給了珍珠,“我聽聞母親身體不舒服,心裏惦記,正好今日家學裏沒什麽事,就提前回來,詢問一些大夫,讨得幾張藥方,讓母親看看,可有得用的。”
珍珠輕笑:“大少爺的确有孝心。奴婢會交給太太的,日色不早了,您早些回院子裏用膳吧。”
薛榮不甘心地走了,宋氏這才在屋內出了聲,薛令蓁一進屋,琉璃送上了一盤鮮桃果丁,因宋氏不宜用冰,這桃子是提前拿了井水冷過的,吃了沁涼,薛令蓁面上露出一絲笑意。
宋氏卧在榻上,身上搭了件薄衣,面色紅潤,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歡這,早叫人準備好的。”瞥了眼珍珠手中的紙張,宋氏淡淡地道:“去燒了去吧,省得看了心煩。”
薛令芳從內室走出,“這東西好吃,卻也不能多吃,你嘗個鮮,就別吃了,等會兒還要吃飯。”
她今日沒打扮,連描眉都不曾,穿着閑适的衣服,只将頭發編成了辮子盤在腦後。
薛令蓁剛擡頭望了她幾眼,手中的簽子突然掉在了瓷盤裏。
難怪她覺得那個中年男子生得熟悉,薛令芳的眉宇間足足與他像了四五分,只是薛令芳日常修眉描眉,反倒不太像,今日難得在家中沒用妝,便一眼瞧了出來了。
宋氏也是瞧了薛令芳片刻,不由帶着一絲哽咽道:“你這孩子,倒是生得像你們倆的舅舅。”
薛令蓁摩挲着托在掌心的瓷盤,似是好奇地問道:“阿姐和舅舅哪裏生得最像?”
薛令芳也看向宋氏,宋氏拿帕子抿了抿眼角,道:“其實你們姐妹倆都有些像,芳姐兒是眉眼像些,尤其一雙眉毛,而你則是眼型像些。只不過都比你舅舅長得好。說起來,你舅舅欠了這麽多年你們倆的生辰禮,也不知道何時才能還上呢。這麽多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知道我每年去點的孔明燈,求的福到底有沒有用。”
薛令芳亦是眼角微紅,不停地安慰宋氏。
薛令蓁深吸一口氣,将手裏的瓷盤放下,對宋氏和薛令芳笑道:“我相信舅舅一定會好好的的。”甚至宋氏一族也會平反的。
宋氏和薛令芳皆是一愣,不知為何,就在心裏信了這句話。或許這就是真的。
琉璃和珍珠讓小丫鬟将飯菜擺在了榻上的小桌上,薛令蓁胃口不大,只舀了碗紅棗粥慢慢喝着。
宋定疆不會那麽莽撞獨身上京,更不會巧合地來得這麽是時候。這幾年李家逐漸式微,甚至皇帝也不待見,而在今年年初,是秦烨正面進入朝堂,正式插手朝政的第一年。可是個難得的時候。京城之中必然有與他通信之人,而那人,也與李家和太子對立,而且是秦烨這一邊的人,那只能有他了。
秦烨一定開始着手推翻李家了!薛令蓁心中一喜,只因此事重大,只得在心裏歡呼雀躍,借着自己祥瑞福氣的名頭安慰宋氏和薛令芳。
若等舅舅歸來,母親和阿姐不知要如何歡喜。
倒是那秦烨,自己與他也算是筆友了,身上還有這隐形的婚約,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此等大事,又事關宋家之案,只瞞着自己瞞得這般嚴實。薛令蓁雖知道秦烨可能是顧慮自己年紀小,可心頭仍是有些郁悶。
不知不覺用過了飯,宋氏拿過賬本翻看,原還有些擔心,此時見毫無差漏,面上不由笑開來:“謝先生倒真把你教得很好。呂家已派人來信,後日就來下聘,今年事多,暫無吉日,呂夫人商量的是等明年嫁娶。聽她的意思,是想讓你定個日子,沾沾福氣。”
如今太孫一定,薛令蓁在京中的福氣名聲又登了一層。旁人暗地裏都道她當真是想什麽就來什麽。當年李庶妃得罪她,而皇長孫卻與她交好,轉眼間,李家長子被斬,李家落魄,太孫也定了原是體弱的皇長孫。衆人細細一琢磨,這些事每一件都是順着她的心意來的,只怕不知何時,那宋家也就起來了,暗嘆這呂夫人倒是好眼光,瞧上了薛二姑娘。
薛令芳聽了這話,面上微紅,捏着帕子坐在了薛令蓁的身邊,卻也忍不住拿眼神瞥她。薛令蓁失笑,心道自己這阿姐對呂家世子倒是真有意了。她上世必是不順,真願此生順遂如意。“這有什麽,有我這福星在,必叫阿姐和姐夫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薛令芳雖羞惱,眼底裏卻藏不住的笑意。
……
距離李原被處死,過去了将近一個月,他素日裏仗勢欺人,就連他的血也被人認為是髒的,那行刑的菜市口處雖早被人清洗幹淨,如今人們路過此地也紛紛繞開。李家人心中有怨卻不敢說,只能偷偷趁夜晚将李原的屍體收回,暗地裏葬了去。
秦烨此次難得出宮,望了那菜市口一眼,嘴角一挑,繞了條小路,進了寧平侯府的後門。
寧平侯呂大老爺現任兵部尚書,八年前接任宋定疆之職清剿叛黨,後因舊疾複發且近來無戰事,便奉诏回京休養。早年朝中無幾個能将,大半軍權仍握在他手中,聖上當年讓呂家、吳家聯姻,并重用宋定疆,也正有借忠君之臣吳家去牽制住這武将、借宋定疆去分割兵權之意。
呂侯爺的确聰明,自回京後,便将手中軍權歸還皇帝,可他家歷代在軍中威望甚高,且經宋家一事,皇室在軍中的聲望尚不如他,可以說,雖手無軍權卻仍有不少将領直接聽命于他。
皇帝将呂家兵權交給秦烨,不僅是因為信任他,也是為了考驗他是否有這個能力将呂家收為己用。
吳家不看重這從龍之功,可呂家卻不一樣。呂家爵位并非是世襲罔替,三代之後,便要降級襲爵,到了呂侯爺這一輩,已是第二代,若家中日後無出色子孫,四代之後呂家就成了平民。呂家便是要用這從龍之功為後人換個長遠富貴。
“參見太孫殿下。”
書房內,呂侯爺和世子呂樘急忙将一身錦衣的少年郎迎入上座。
呂侯爺四十出頭,因有舊傷,外加戰場風沙磨砺,倒老了許多,瞧着近五十。生得與呂樘五官頗像,只是輪廓粗糙了些,也英武些。他細細看了眼這年輕的太孫,捏在手裏的一本冊子愈發燙手。
秦烨從五年前開始接觸政事,除了自己這皇帝親手交給他的軍權外,必然還有其他人脈。宋家之事,必是早就插手了,只等着慢慢收網了。
他無端打了個冷顫,倒慶幸媳婦是個好的,給兒子也挑了個好兒媳,有着一層關系,只要不出大錯,呂家算是安穩了。皇上也老了,可太孫卻是正值青春少年啊。
呂樘早已等候多時,面色嚴肅,心頭卻掀起幡然大浪。大概誰怎麽也不會想到,原本被世人認為早在八年前就死去的威遠侯宋将軍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若是薛姑娘知道,必會高興。可現在時機未到,自己也只能瞞着她。呂樘低頭無奈,但願可別惹惱了她。
“臣等還未恭賀殿下得封太孫之喜。前幾日宋将軍秘密将此本書冊送給臣,必是李家罪證。”
秦烨一頁一頁地翻看完呂侯爺送來的證據,唇邊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斂了下去,低垂下的長睫輕顫,最終忍不住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真是可笑至極!”
棉肅一戰,他想過諸多可能,卻并未料到竟如此荒唐。可笑李家如此罪過,李庶妃竟還敢打着泰安的主意,又能如何對待她呢。未免也太過惡心!
兩頰垂下的發絲遮住了臉上的神情,秦烨将手中的冊子遞給呂家父子:“你們自己看吧。”
二人接過,薄薄的冊子裏夾着幾封密信,剛看完第一封,二人面色皆是一變。
原來綿肅一戰,本該大捷,卻是被李茂積的一場醉酒所誤事!呂侯爺神色嚴肅,眸中掠過一絲深意。當初他繼續接手剿滅叛軍,可卻發現李茂積所上報的奏折裏描述的兇猛狡猾的叛軍不過剩下了一群茍延殘喘的烏合之衆,不到半年,就被清個幹淨。實在蹊跷。虧他還以為是李茂積之功,沒想到卻是李茂積推罪于宋将軍,卻又将宋将軍的功勞攬到自己頭上。
此人實在無恥!
呂樘睜大雙目,內心一震,随即掀起一片怒火。李茂積如何敢?也是,當時聖上一時被氣病,由太子暫理朝政,有太子包庇,也難怪當初聖上連拍五個官員查案,除了最後一個大臣說此案尚有疑點之外,其餘幾人皆把罪過推到了當時下落不明的宋将軍頭上,這是算準了,死人不會說話!可惜,天佑宋将軍啊!
呂樘抱拳跪地,忍住眼中酸澀,若太子繼位,他們這些将領為這等昏君效力豈不寒心。“此事還請太孫禀明聖上,還宋家清白,嚴懲李家,以慰衆将士在天之靈!”
宋家滿門,歷代為國征戰沙場,宋老太爺兄弟三人更是戰死沙場,方才鎮壓了蠻族,護得邊關百姓的安穩生活。宋家為保衛國家,精心訓練出的宋家軍本是護國興國的利器,卻被那等小人的糊塗之舉害得枉死綿肅。
不除李家,軍心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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